我和尕迪
刘汨
在回北京的路上,同事郑林给我看了一张照片,我和仁真叔叔坐在救灾帐篷里,正好朝向镜头的方向微笑。后面躺着白玛,在哄着她几个月大的孩子。
照片应该是在我们头一次见面时拍的,地震后的第三天。那天大家的情绪好像都不错,在等着尕迪回来,谁也没有想到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
第一次,我向尕迪的家人隐瞒了消息
这是我第三次来震区采访了,但在去的路上还是特别焦虑。怎么进入震中的位置?怎么在纷乱的环境里保证发稿时间?怎么面对一群可能非常悲伤的人?一连串的问号,没有哪个有着确定的答案。
去程很顺利,搭上了临时加开的一架去九寨沟的飞机,我们在地震第二天就到了离景区不远的彰扎镇。
也是在来的路上,我才知道,这个让成百上千万游客神往的九寨沟,原来就得名于沟里的九座藏族村寨。8月10日,我到了其中之一的树正寨,据说这里是全景区地段最好的寨子,总少不了游客驻足。
在铺满碎石的路上拍着照片,突然有个女孩问我,是不是记者,有个姐姐有话要说。我应了下来,她带我到了白玛面前,小麦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典型藏族女孩的模样。
白玛拉我在路边坐下,她说自己的弟弟尕迪在地震那晚进山送货,还被困在景区深处。看得出,白玛的情绪有些急躁,虽然已经有直升机往那个方向飞去,她还是担心救援的力度是否足够,外界是否真的了解景区的情况。
寨子里只能打电话,没有网络信号,我和后方联系,确定网上已经有景区熊猫海有人员被困的消息,而且正在组织救援。我把这消息告诉了尕迪的家人,大家都松了口气。只有白玛的情绪还是不大好,在搭帐篷的时候,因为选择位置的问题,还和邻居家大吵了一架。
尕迪家的房子是寨子里最靠外的那排,但墙体还是在震后有了裂缝,一家人都挤在了救灾帐篷里。尕迪的叔叔仁真当过小学老师,普通话不错,在等消息的时间里,他拉着我坐进帐篷聊天。
到了下午,有消息传来,直升机接回来了被困人员,白玛赶紧让自己的老公去机场接尕迪。
现在想想,那时好像谁都很笃定,尕迪在获救的被困人员里。家里人之前还找到过一航拍照片,上面用箭头指着一个小点,他们也相信,那个就是尕迪。连我都在想着,见到这个小伙子,该采访他哪些问题。
被困人员被送到了前面的荷叶寨,和尕迪同去的三个同伴都是这个寨子的。同事郑林出发去荷叶寨打听消息,我给发了尕迪的名字,希望能听到或者看到什么。
也就半个小时,郑林回了信儿,“没有尕迪。”后面的消息更不好,郑林找到了一位获救的大叔,他说地震时尕迪和三个同伴跑向了另外的方向,那边的滑坡很严重,整面山都下来了。甚至有媒体在报道时直接引用了获救者和救援队的描述,直接称“有四人遇难”。
我回到帐篷里,仁真叔叔还是笑呵呵的,递了根烟给我。我什么都没跟他说,这是在震区,我第一次向尕迪的家人隐瞒了消息。
我也去了荷叶寨,找到郑林采访的那位大叔,又问了他一遍,尕迪是不是在他看到的四个人里面。大叔很确定,他的妻子本来和尕迪家也算的上亲戚,所以不会认错。大叔不能确定“遇难”这个词是否合适,但描述和语气里都是悲观。
经历过汶川地震的消防大哥,劝我想开些
第二天我又去了树正寨,尕迪家的男人都进山去找人了,只有脚上有伤的仁真叔叔留在家里。
仁真叔叔已经知道了被困人员获救的消息,但他的情绪好像影响不大。因为又有新的希望出现,救援队说发现了往山上走的脚印,怀疑是尕迪和同伴留下来的。
尕迪的三姐情绪却有些失控,她看见了那条写着“四人遇难”的新闻,觉得写得太不负责任。三姐给那家媒体打去电话质问,自己反而被“教育”了一番。
三姐个子瘦小,平时是家里最内向的那个,总是一个人低头玩着手机。如今,她不再平静,一说起打电话的经历就不自觉地哭了起来,最后哭的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仁真叔叔对我还是特别和善,我俩继续坐在帐篷里聊天,等着景区深处的消息传来。我开始穿插着问些关于尕迪的故事,仁真叔叔只当这是在闲聊,但我清楚自己在为写稿准备,所以才“功利”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又是在傍晚的时候传来消息,在熊猫海附近找到了一具遗体,被证实是尕迪的同伴之一。我再一次向尕迪的家人隐瞒了消息,反倒是仁真叔叔,主动在晚上发微信时跟我提起了这件事。
我和尕迪的一些同学取得了联系,尕迪中学在成都就读,其中之一的女孩小谢是尕迪要好的朋友,我俩通了电话。我也向小谢问起尕迪的故事,她反问我“聊这些是要做什么呢?”我说,这样可以还原一个更生动的尕迪,让人们更了解他,也更有利于搜救的推进。
我确实是想在笔下写出一个更生动、真实的尕迪,但究竟这对搜救有多大帮助,却并不确定。挂了电话,突然特别厌恶自己做的事情。
还有很多尕迪的同学看到小谢和我联系,也在微博私信我询问情况。我的说辞大致一样:放心,搜救还在继续。至于滑坡、遗体这类事情,一概没有对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提起。
我还找到了尕迪的微博,这个十几岁的大男孩保持着很高的更新频率。正是那个年纪该有的模样,他把自己的喜怒哀愁无保留的放到了网络上。里面有对足球的狂热,对家乡的热爱,以及对爱情懵懵懂懂的感悟。
翻完几年的微博,心里特别堵的慌,跟同事郑林说了。他宽慰,这种事就不能太往心里想。和我们同住的一个消防大哥也是这个意思,他参加过汶川地震的救援,“整村整村的人没了,要是见一个难受一个,一天就什么都别干了。”
道理没错,可有个念头越来越强,我真的想见见这个叫尕迪的藏族男孩。
终于,不用再向任何人隐瞒什么了
8月12日,我最后一次去树正寨,这是我见到尕迪家最压抑的一天。
除了尕迪的爸爸,家里的男人们大多回来了,在山里找了几天,他们倒在帐篷里很快入睡。白玛的爱人看见了我,从一脸的疲惫里挤出了些微笑:“你还在啊,辛苦了。”
依然是仁真叔叔陪着我,他主动说起来:“希望不大了。”我有点“庆幸”,尕迪的家人能这么想。在我曾经历过的滑坡采访中,有些人的遗体在几个月后才被发现、很难辨认,还有些人则一直没有找到。
下午,我接到了回撤通知的时候,尕迪家正要把帐篷里的一堆木板抬走。仁真叔叔劝着,我还是跑过去搭手,这可能是几天里我唯一真正能帮到他家的事情了。
晚上,九寨沟下雨了,从沟里传来消息,因为难度太大,可能要放弃对尕迪三个人的搜救了。仁真叔叔也告诉我,应该是放弃了。他嘱咐我,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一定会再见,遇难时认识的朋友永远是好朋友。”
在网上,也有尕迪的朋友提起,搜索将会停止的消息。我竟然长出了口气,终于不用再向任何人隐瞒什么了。
我迫不及待地要动笔把稿子写完,时间就终结在找到尕迪同伴遗体的那天。从新闻的角度,我“失职”地没有提起停止搜救的消息,我问不出口,尕迪家人是怎么做出这个决定的,也不觉得自己有能力用文字描述出这个过程。也许,尕迪的家人还会改变主意呢。
稿子临发前,为了文字的周全,我又一次问了仁真叔叔尕迪的消息和搜救的进展,这是个“多余”且“残忍”的问题。仁真叔叔说,家里已经请僧人念经超度过了。
回到北京,我仍然保持着几天来的习惯,隔不久就要在微博上搜索“尕迪”两个字。不会再有什么实质的消息了吧,也许,我只是想再看看朋友们对尕迪的思念。
第一次和“天堂”相遇
却是在这样的场合
郑林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地震现场,也是首次在一线参与灾难新闻的报道。
8月13日,我们从九寨沟撤出,取道绵阳再返回北京,五个多小时山路,大巴车渐渐远离九寨沟地震的震区。望着窗外,九寨沟仿佛又恢复到青山环绕、溪水潺潺。
我突然生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一种无法描述的复杂情感。闭上眼,回想这几天在灾区遇见的每个人,他们的遭遇。我们因工作而来,只是过客,而这里的人生活还得继续。
灾区人真的是众志成城
地震发生的当天晚上,多趟航班和列车取消,交通成了进入灾区的最大障碍。
为了买到直达九寨沟机场的机票,我和刘汨几乎一夜没睡,幸运的是,夜里三点多,有人退票了。早晨到机场,我们注意到,这班飞机除了国家地震局的人员,就是媒体同行,包括路透社等国外媒体。
灾难面前,灾区人民给外界的第一印象,是众志成城,当地人自发地联合起来。首先是等候在机场外的出租车司机,这些人因为地震,在未来一段时间,都会失去生活来源,但他们还是在余震不断的情况下,义务帮助救援力量进入震区。
我们刚下飞机,热心的出租车师傅就免费帮助我们往震区里面送,递给我们矿泉水和面包。由于道路塌方,交通管制,我们换了好几辆车。一位务农的老乡载着我们,他专门采摘了一大箱的草莓,要送给救援灾区的官兵。
来自多个邻县的民兵,他们穿着迷彩服,袖子上绑着红袖标,从昨天晚上就出发了,火速支援这里。由于道路塌方,他们多是步行了几十公里的山路。从凌晨开始协助疏散游客,一直到中午,才能得以休息会儿,躺在路边的阴凉处。
在第一时间前往灾区的,还有武警阿坝州支队的武警战士,阿坝州特警、消防官兵、医务人员.......他们深夜出发,在车辆无法通行的情况下,步行穿过塌方路途,进入灾区,展开救援。
那位父亲没有等来奇迹
我们到达这次地震损坏最严重的地方之一——天堂大酒店,门口已拉起了警戒线,消防队员和武警官兵进进出出。
在酒店右侧,我们见到了第一具遗体,他静静地躺在一块木板上,盖着被单。守候在一旁的同事,等他的家属来带他一起回家。他的旁边,还有一块空的木板,武警官兵说,那一具遗体刚刚被家属接走。
这个半山腰的酒店,曾经是当地最豪华的酒店之一,经过地震的摧残,大厅内散堆了瓦砾,空地上是被丢弃的衣物。不难想象,地震发生之时,游客脸上的恐慌。
除了上面两具遗体,当天下午,一位父亲也赶到这里寻找失联的女儿。在地震发生之前,女儿和他的最后一条微信,告诉他自己住在这里,然后就失联了。在武警官兵的陪同下,这位心急如焚的父亲进到酒店寻找。
我们没有等到遗体家属的到来,也没有听到那位父亲的好消息,便启程去往下一个地点。后来,有熟识的武警官兵告诉我,这位父亲没有等来奇迹,他在这里找到了女儿的遗体。
是否被落石砸中,更多凭运气
从九黄机场到九寨沟景区的道路被地震损坏得非常严重,按照我们的计划,如果第三天能够到达沟口已经幸运。带着探路的性质,我们一直往前走,或搭车或步行,一路上塌方不断,山上的落石一直在往下滚。
在这条路上,我们不断遇见被砸毁的车辆。完全变形的私家车,不见了车门和玻璃,座椅上的血迹清晰可见。一人多高的大石头拦腰插进了旅游大巴——川R65101,一位中年女性生命定格在这里。
地震那天晚上,曾有100多名游客被困在路上,他们弃车逃命,靠着彼此拖拽、扶持逃离险境。在黑暗中,逃到了附近的122林场。
从九道拐下去,进入了塌方最严重的路段,车辆和人员必须听从指挥,在晃动的山体稍微放下愤怒,平静的间隙,才能快速通过。
漳扎镇附近的六位村民,前几天一直在山上采药,地震时在山上被困,他们迫切想要回家查看受灾情况。在九道拐,我们目睹他们飞快冲过塌方路段。
我们坐在消防车上通过这个塌方区域的时候,不得不说,确实心惊胆战,驾驶室的司机会侧着头观察是否有落石下来,但是否会被砸中,也多是运气大于经验。
余震不断。虽然只是瞬间的,但只要是坐着,就能感受大地的磅礴之力。第一次感受余震,难免有些害怕,不自觉的想要站起来。后面已经慢慢习惯了。
蒲长生被困了42小时
九寨沟地震最严重的地方,其实是在景区内。景区内的受灾者最初很不满意,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被忽视了。
10日下午,有消息说,在熊猫海救出了10名被困人员。我搭车下山,准备去县城寻找他们。也许是运气,车上一位荷叶寨的村民告诉我,他们村被救出的被困人员已经回到了村里,我又急忙下车,折返回去。
蒲长生夫妇是幸运的,在被困熊猫海之后,他们有惊无险地被救了出来。47岁的蒲长生,眼睛布满血丝,小腿多处被石头和杂草划破的伤痕。他的夫人那果,由于被困期间的焦虑和疲劳,医务人员正在给她输营养液。
这是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大女儿11岁,笑起来非常灿烂,小女儿不到八岁,梳着西瓜头,很可爱。坐在帐篷里面,两个女儿依偎在父母怀里。
帐篷外,围着前来问候的亲友。一开始,他并不愿意回忆刚刚经历的两天两夜。我们在帐篷外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他才同意讲述,其中细致的地方,也尊重他的意见,尽量不问。
那天晚上,在熊猫海观景台,有蒲长生夫妇、荷叶寨、树正寨、扎如沟的6位村民以及4个20岁左右的孩子。
大地突然剧烈晃动,此前经历过汶川地震的蒲长生预感不好。接着,对面的山体开始滑坡,在漆黑的夜色下,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滚落的石头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蒲长生第一时间带着大家去到了观景台的栈道上。栈道被毁坏成为了波浪形,长度只剩50米左右,木头弯曲成凹形。
获救后,蒲长生强调“激动,但还有一些恐惧”。因为同在熊猫海的四个孩子遇难了。他们最大的26岁,最小的才19岁。他不知道,如何向村民解释,他们大人平安回来,孩子却不见了。
相约下次要来重游
这几天的采访,灾区人民和救援人员给予了很多善意帮助,同时表达对我们千里赶来的谢意。我们没有交通工具,每天伸手拦车,很多人拒绝了,但最终都会有人打开车门,载我们一程。我们也差点露宿街头,走在街头不知去哪儿,最后还是有人收留了我们。
此前,一直想去九寨沟旅游,却从没想到,第一次和九寨沟天堂相遇,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得知将有专家团队来调研景区重建。不知道九寨沟天堂何时能恢复,我和刘汨相约,重建好了再来一次。
这是一次宝贵的经历。作为一个入行不久的新闻工作者,我很幸运。我要感谢我的同事刘汨,他之前采访过地震,某种程度上,跟着他让我心安。我知道他有压力,在回来的途中,他说这次最大的任务,不是发稿,而是把我安全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