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6日 星期三
早上烨来后还是一起去镇上。我做完活儿,然后去找他们。
见他们我问:“怎么样?”烨说打电话律师不在。顾城看去不太高兴。
遇见位熟人,当年帮助过他们,聊了一阵儿,都是英语,弟不懂,但一时倒有些很开心的样子,他也跟人家说当年的那个船、那个帆,然后彼此笑得跟互相全都懂了似的。更多的时候他不说什么,神情像在想一件事。他从来没有因为周围都是外语而感到不适,甚至或许比周围都是中文还更要自如自若些。
回到家,和烨一起在桌台前洗、做些吃的。弟又进里边去了。烨没头没脑地笑道:“真可怕哈,我这个人,干所有好事是为了最后干一件大坏事。”
我有些发愣地看着侧对着我的烨,烨神情是微笑的,停在种若有所思中间,一点儿没看我。我觉得不懂这句话,“一件大坏事”?是她在批评自己最后离开顾城?那用词也过于严厉,也不像是她的意思;除此又指的是什么事呢?是我知道的事吗?我当时心里的确紧张了一下,瞬间似乎生出种不良预感;我等烨往下说,烨没往下说,也没有等我问她的意思,她简直好像就是说给自己的;我从来不会追问人,这回也没有;我觉得我该有个反应,于是大约是似是而非地“嗯”了一下。我显然特别害怕尴尬,怕别人尴尬也怕我尴尬,结果本该说和想的事一到临头时刻,便都成了不重要或者根本就没必要说和想的事了。我和烨说起了别的。再次意识这句话是在什么都过去了的时候了,是烨预见顾城命当不长了吗?于是她做的所有好事都将发挥作用,她将不被置疑,可能获得的将只是同情甚至是赞美。烨的可贵处之一我想是她的反省意识,这时便尤其体现了出来;同时也显示出她像是正下一个决心或者是说做一个决定。
一起吃东西时,弟忽然说:“英儿要走你是知道的!”
烨也勃然变色,顿了下说:“那废话,生活是连续的!”
这又是句当时我觉得不懂的话,可我一点儿没多想,我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氛弄得一愣。他们随即很快就平静下来,随便说了些什么,弟说带上相机,要去拍些他们的房子的照片,放在《英儿》书里。我真想同他们去,但一想赶写那篇东西,就忍住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从窗前不快不慢划过的身影是安祥快乐的。记得每当这时,我的心上就漾起淡淡的喜悦,一时觉得似乎一切从来如此,也要一直如此下去。
弟进门后说玻格还是那样,好像很紧张似的。烨说没那么严重。弟说:“是,三木都懂,跟咱们呆一会儿,就赶快去玻格那儿一下,你没看出来?”顾城淡淡地几句话后进里边儿他的小屋了。
烨跟我说:“他现在真冷哈?”
这话冷不丁的,让我有些吃惊,烨居然怪起顾城冷来了;而且我也没觉得顾城怎么就特别冷呵。看着烨呆那儿真正挺难过的样子,我心里顿时非常感动;对烨一向有些仰视,此一瞬间才少有地觉到了一种姐妹间的亲切。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烨真的还是很爱顾城的吗?我当然不能多想,我必须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是那么地不好说,我慌不择词地讲起我自己来:“嗨,你还没见利斯那会儿呢,我这叫一个伤心,都哭了,他就是坐着不动,站起来就走了。”我话也没说清。
烨傻傻地看着我:“都这样儿哈?是不是真的都这样儿?”
看着烨的神情我都愣了,从没见过烨这种小妹妹一样的有些可怜巴巴的时刻。烨到底怎么了?顾城真能“冷”了,不正该是你所期望的吗?我不能问烨,她到底希望顾城是怎样的呢?她要既离婚又不冷呢?还是既跟大×好,又不离婚呢?前几天她那么痛恨顾城跟着她,现在不跟了,怎么又说冷了呢? 那时我就是不会拿顾城说谢烨不要离婚而要他死的话当真去想,而顾城我想其实也不那么去想,只是某个时刻刹时尖锐起来罢了。当时我看着烨觉到一种心疼和期望,但我提醒自己先不要幻想,我想烨是不是还没有弄清自己,此时陡然落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情绪呢?我还是不知怎么安慰她,我说:“也许正因为内里太热,外头才只好冷呢?要不然你让他咋办?”
“我怀疑他里头也冷了……”烨说,凄然的样子。
我想说:那你们就各走各的路吧!话到嘴边儿又止住了,觉得应该告诉弟弟烨的情意才是。
晚饭吃得比以往沉默。烨样子委屈。弟看她几次也没说什么。弟少有地问弥学校的情况。弥答了。我说这里学校不太鼓励用功,到相当于中国小学四年级了还不会背乘法表也不挨克。弟说:“哎,对的,记着,不要冒尖儿。这个世界……”弟不往下说,只是震颤着脑袋,脸上流露着难以言说的惨痛。我心里一震,没想到他冒出了这样的话——“冒尖儿”?他想都是因为他“冒”了“尖儿”了?——现在我才觉得能感受一些,是呵,他要没冒尖儿,那烨也不会不要离婚了,他也没有说死而不死的压力了,也没有李英了,连当初的结婚也大概不一样了,这个世界……他没往下说的话里全是他的惨痛。不过当时我除了心里震了一下,想的却是:弟并不冷呵?
吃完饭,弟看了眼无言的烨,把碗收拾走,又回到烨边上,的确是神色冷漠,他那么站了下说:“你下不了决心,我帮你下,这回咱们就是离!”弟把“离”字说得尤其清楚果断。从没见弟在烨面前这样“凛然”过;我深深地惊奇。他是怎么啦?今天发生了些什么?烨明确地表示犹豫离婚了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怎么能这样地不给面子呀?我知道顾城终于能认可离婚不容易,又让他往回转,是拿锯子锯他;可是烨的情意不是这些日子里你苦苦期望的吗?她都能转弯儿你怎么就不肯转呢?我真又有些着急。
烨抬眼看他,目光忧怨;又转而看我:“你看看这人!……”说着就哽住了。
顾城一下就没声儿了,愣了会儿,叹口气,一垂脑袋进里屋儿了。
烨一直挺伤心的样子,我跟她说点儿喝水吃苹果电视节目的事情。一阵儿后,顾城垂头丧气地出来:“谢烨,我想再写点儿,帮我记记好吗?”
烨一言没发,顺从地跟他去了。
顾城出来的时候,烨已非常高兴:“他什么都记得!把他的罪行都记得!”烨开心地说。烨一开心我就想笑;尤其又是因为刚刚看她那样地不开心过。
“你知道我们住 Casstle的房子(指他们搬入岛上前,在城里租住的房子),里外间之间有个厚门,”烨示意着。“他把孩子——那会儿胖子刚从医院出来,才那么点儿——搬到外间一放,回身还把门儿关上。那门那么厚,晚上哭了根本听不见,而且还冷,我就去给搬回来,然后就这么站着看着他。”烨模仿着当时她自己的样子,然后一笑,指着顾城道:“他说我从来没这么固执地看着他过。后来他就自个儿裹个毯子睡外屋去了。”
弟愣愣地看着烨快乐的样子,神情松缓下来:“哎,你就这样在我每篇后面加一段,诉一通苦,骂我一顿,《你叫小木耳》你没骂出来,这回给你个机会,让你好好出出气。”
烨欣悦的神情。
我说:“这种书还没见过,别开生面了。”弟说是,本来他写得太沉闷。
弟一直有些郁郁不乐。烨情绪挺好,讲了些朋友的趣事。弟没头没脑地插道:“我想十天把它弄完,你能再给我十天吗?”弟的声音轻轻的,最后的神情显得可怜巴巴。
他们的话老是谜语。但现在“你能再给我十天吗?”这个声音总在耳边回响;可怜的弟,那时你心里承受的是什么,让我今天怎么去猜呵……
“你瞧瞧你这个人,十天我能不给你吗?”烨突然一下很火儿,让我莫名其妙,跟着又平和下来:“就是一个月,一年,我也没说过不帮你呀?对吧。”
弟莫可奈何的样子。之后弟送烨回去。
利斯告诉我他朋友有个车不错,五百元就可卖给我们。弟回来,我讲给了他。他乐了乐:“五百块钱?能开吗?”我说不会错的,利斯办事儿向来可靠。
我们说了一些车的事儿,弟神色不如前两个晚上;晚饭那会儿想到时候该问问他今天怎么了的,现在却又有些问不出来了,而且后来谢烨不又是很高兴了吗?我还有些家务要做,看弟挺沉默,我就开始忙伙我的,其实我也不是非得这会儿忙伙不可,我可能是有些害怕这种沉默?我随便说的话,弟都没大有心思应,而我硬就是像不去侵犯他人领地那样,谁知守着个可恶的自尊还是自卑呢,我没去问他和烨的事儿;那时心里边儿这样的晚上往后排着一万个呵……一会儿弟蔫蔫地进了他的小屋。又一个晚上就这样地错过了。
10月7日 星期四
早上我骑车把弥带到汽车站回来,弟正在草地上散步。这是一片倚山望海的草地,弟在那些日子里经常在上面走。我没有在意就越过他进了屋子。我在桌台前收捡时,弟走了进来。
弟用平静的声音跟我说:“昨天在 Rocky Bay(指他们的房子)谢烨跟我相好了一场。”弟笑笑,显然是在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
什么?我吓了一跳。弟说话总是这样地没头没脑。我不懂地看着他,担心着“相好”的意思。
“嗨,谢烨就是好心眼儿,好久没有过了,尽一尽义务。”弟还是那么笑笑,样子有些不大自然,心里的滋味儿肯定不好受。他还从没有对我说过任何关于这方面的话呢。
我真的不明白谢烨,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要顾城呢?还是不要。不要说眼下的情形,以往她也是一贯抵制这事儿的呀,干嘛偏要弄一次在这时候呢?不是自找麻烦吗?好不容易顾城安静下来了,以后再跟着你不让你打电话怎么办?我想谢烨难道是真的还很爱顾城?
“谢烨教我,要柔和点儿,别让她太紧张,别想是件不好的事儿,应该让她觉到爱抚……”弟痴痴地,跟着声音愈发迷蒙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我也感到迷茫,想起烨昨天说顾城“冷”来。
跟着弟又傻傻地笑了:“谢烨特逗,问我:‘呀!以后没人和你这样了,你咋办哪?’我就瞎说:‘去红灯区呀!’谢烨说:‘呀,那可别得爱滋病呵;你又不懂英语,谁领你去呀!’——谢烨有时真可爱。”弟温和的眼睛亮亮的,跟着又一甩脑袋:“也不知真的假的。”随后突然面色严峻起来:“反正我得跟她离!”
“那,干嘛?”我跟着他转不过弯儿来。想昨天他就这口气过,原来是在这样的情形之后,他拧什么呢!
“她要和大×生个孩子!”弟凄惨又不平地说。我一下也噎住了。
一会儿他又背着身子淡淡地说道:“大×要来了。”
“是吗?”我也尽量淡淡地,仿佛说重了就会惊动大×真来了似的:“你怎么知道?”
弟没答我,依然是背着身淡淡地:“反正快来了。”
我将信将疑;顿了下,也没往下多想;我应当立即意识到这是多么严重的时刻,弟一直请求烨让大×如果来晚些来,来在他同烨办妥了离婚手续之后,而现在弟说大×快来了,我怎么竟就没有多想想,多和顾城说些话呢?我好像在想这件事上有障碍,或许是还迟钝在十年的惯性中没有清醒过来,顾城和谢烨从没有两立过,让我怎么来得及去意识或者是敢去意识我得帮助顾城了,他需要我帮,而对立方竟然是谢烨呢?我好像隐隐中寄希望于弟,那两天他已经明显地走出来了,他会有承负现实的足够的力量的吧;而具体地他将面对什么,我就躲着似地没有去细想。现在我恨死了自己,那显然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弟本已觉到解脱,就是大×忽然而至他同谢烨还来不及解除婚姻,他大概也能泰然面对了,可是万万没想到谢烨又让他瞬间跌回了至亲至爱的境地,展现给他的是无以伦比的可爱和前所未有的冷酷,他决心离也不成,决心留也不成,这时他是需要我同他说几句话的,也只有我了,他当天晚上都没有对我说,想了一夜说给我,不是为说一件好玩儿的事的。我不敢想我又一次地让他有多么失望。
弟去外面,我去里面。弟回来时,我又在桌台边了。这是多少年里没有过的唯有我和弟的时刻呵,居然到了现在才知珍贵;而当时大约只当是这样的时光刚刚开始往下便一直有弟弟了呢。
弟站了一下,声音和缓地问:“李英一直和‘×××’住Rocky Bay (指他和烨的房子)的,是吗?”
我怕他多想,立即说:“你可别想成他们一起住,他们肯定没有那种关系。”
弟神情更加认真起来:“你不知道李英,她的身体她控制不住……”
我真不高兴他这么说,我说:“肯定没有。李英根本没有把‘×××’当回事儿。绝对不可能。你要看他们在一起干事儿的样子,就知道没有过。”
弟一笑,说:“李英你弄得清楚?我心里她还是个蓝色的天上的小姑娘呢,想了她三年;那会儿她在中国要憋死了,办也办不出来,我还想让欧××去帮她,和她结婚,我想只有欧××能配她,我哪里想过要沾她呀,我想着一起生一起死,从不会想去碰了她……她来了,嚯,”弟瞪着眼睛震震脑袋,“你得以为老天爷换了人送来。”弟顿住了。欧××是个年轻富有的德国汉学学者,谢烨李英都说起过。谢烨十分赞美他,说顾城说只有他能配李英,想让他跟李英结婚带李英出来,谢烨说其实李英不配;那时我刚到岛上不久,听得心里七上八下,我所有的人生经验都变得一无用处。李英是在他们去德后对我说的,说顾城那时跟她说欧××,让她很伤心顾城居然不懂她是为奔顾城才要出国的,我还真为她的情意很感动呢。不想时间一晃就到了今天这个样子。欧××后来因事取消了那次中国之行,不然不知事情会有什么变化。我看着弟,脑子里转的事情肯定同他的不一样,我应不上他的话。
“不过我们还是美丽的;我最后还是信了她了……”弟喃喃地又快像梦呓了;我有些着急;弟似乎也觉到了不好意思,立即显出从容地说:“英儿是真真假假,使那么多心计。”弟突兀地定住,跟着又掉进记忆里了:“英儿有时发嗲,使性子,英儿想让我当着谢烨爱他……来不来问我:‘你敢不敢?’我说:‘不敢。’”弟一笑,笑得一点儿不轻松。
接着弟说:“我见李英的第一个感觉,我就立刻对谢烨讲了;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我都告诉了她,她全知道……”
“谢烨特逗,”弟转而一笑;“我要爱她,她就指指隔壁……”弟看上去是笑,脸上却透着层惨亮。听弟说这些话是陌生的,我不很自在,既觉得弟不该跟我说,又觉得我不该听,可还是只有听着。弟说:“李英也学,对我指指隔壁;”弟乐乐;“可李英小性儿,她学不来谢烨……”弟像是记起了许多事,但是不想说了。
我应该知道,弟居然会对我没头没脑地讲这些,他的状态应是已经很不对头了;可我只推脱地想他在外一年半大概是也认可了开化吧。其实他同×英的关系我一直难以想像,难以想像也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吧。
“我是这辈子,没有一星念头,一星事儿瞒过谢烨、李英的。”弟轻轻叹了句。
“你还信女儿性吗?”不知怎么我就问出句,说了就有些后悔。
弟停了下,然后非常认真地说:“什么是女儿性?我的心才是女儿性呢。”
就那么呆了会儿,弟说:“李英要走的事儿,你不该不告诉我。”
我看着他凄惨的神情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怎么能告诉他,又怎么告诉他呢?我告诉了谢烨的,我自然明白一切理应听从谢烨的安排,这也是他的信念。即使他也接电话也拆信,我有机会告诉他,那他也一定会问“你跟谢烨说了吗”?
我没办法回答他,于是生硬地说:“谁敢告诉你!”
弟翻了我眼,叹道:“算了吧。”
我想我实在是只会让他失望,但当时竟就一直不以为然。现在往回想,好好同他谈谈的机会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上天给了我一千个,可我就是一个一个地给放掉了。
烨来了,恬静的笑容,看见门口弟的皮鞋,拿起看看说:“今天拿回去给你擦擦吧!”
我心里顿时生出说不出的感动,多么好的谢烨;可弟却蔫蔫地说:“那我又想和你过了,怎么办呢?”
“瞧这种人说话!”烨一下气坏了的样子,一会儿眼泪都出来了:“我说帮你擦擦鞋就怎么你啦?”
弟吓坏了的样子,脸都白了:“谢烨,我没有恶意呀!”
烨就那么眼泪汪汪、脸绯红地坐了会儿。缓过来后问顾城:“今天办什么事儿?”
弟问给律师的电话打了吗?烨说不那么好打,律师很忙。弟说:“那现在再打吧?”烨说还不如直接去镇上。我说我得问问孩子补贴的事儿。于是我们便一起去了。
我排队等的时候,他们去办事儿。他们回来了,我还没排到,烨说等我排到顺便问一下如何离婚的事儿。我纳闷儿人家会管这个?前几天公证人烨都说不懂,怎么管发救济的人烨倒认为可以咨询呢?弟听烨对我说,也不吭声;我觉到他们办事不顺利,于是应下烨。等我排到时,我真就问了办离婚的手续问题,果然那女子笑答当去问律师或公证人,如果没有争执,当着公证人双方在协议书上签个字再去备个案当就基本完成了。我出来,只说人家不清楚。我再迟钝也能觉到这是烨要的回答。在这事上他们有矛盾,烨不喜欢提离婚,有意向后拖是很明显的。我愿意想成她是因为感情还有些拿不准的缘故,弟不该催得太急。但我也明白弟弟,他在鼓励自己把这事赶快做完,任何拖延都会让他更加受不了,让他不断地担心会发生什么变故;他是最受不了不明不白的。但我自然而然地就会去帮谢烨,所以没提人家说该去问律师或公证人;进一步想我这时根本不可能讲给弟实话,讲了该是什么情形呵,我太怕他们争执,他们一争我心里眼前就一片天昏地暗,我下意识地一定就会躲的。可是上天如果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也许有一天就会醒悟过来,真正替他着想地细细同他讨论,进入一片开阔天地也未可知呵。
上了车,弟说想学学开车。于是我们开到了海边路上,那是一片幽静的纵横有致的公路,学开车很好。弟开一档、二档,让路、倒车,我惊讶他真是学得非常快。弟说只要他一专心就都学好了,包括打字、英语。弟的英语是有意不学的——早在烨学英语的时候,他也顺便记住些,还写过个英文短诗;后来他怕失掉语言的纯正,就有意识地把记住的全都忘掉了;对诗的长期体验,让他认定诗是自然到来的,他害怕到来的声音中掺和进英语,他想不出那他该怎么对付,所以最好就是忘掉英语坚决不学。现在他准备学了,我想这同他打算自此一本本地写小说是协调的,还有儿子,还有操持生活,诗大概他打算先放到一边了。想着不觉凄然,但更感到些振奋,弟显得挺有条理而且挺能干,他想好要独立撑起面对的生活了。
弟开一圈又想再开一圈儿,又想倒车又想掉头,他说他自信一个月真有可能自己开车去见儿子了。“那会儿咱们该离完婚了吧?”弟说。我觉得他老说离婚太不明智,连我听得都不愉快。“不会拖着你的。”烨蹦出句。我心里一抖,觉到阵寒气。
弟还请求开车,烨就烦了:“你是不是今天就想开去见三木呵?”我看两人都有些不高兴,便赶紧说:“回去吧回去吧,都快到放学时间了。”每当这种时候,无论分歧大小,现在想无一次我不是站在谢烨一边的。
回到家弟去里屋了。烨乐着说:“昨天把老可罕气坏了;我说我要和大×生个孩子。我没说‘大×’,我说‘别人’,我要和别人生个孩子。”
看烨说得挺开心,我不明白她的心情,早上弟又说反正离婚,就是因为谢烨对他说了这句话,现在又听谢烨说;谢烨究竟是怎样个打算呢,真是让我困惑;我不时便会想,他们一走一年半,别是前进到了我不懂的境地了吧。
我说:“你干嘛这么对他说呢?”
烨说:“我是想再要个孩子呀!我总不能再要个他的孩子吧?”声音响亮,弟当然听得见。我心里好是一冷,那当然就是离婚了,可是为什么又不像呢?又为什么要有弟说的昨天的一场“相好”呢?我没想出话说。
弟从里屋出来又对烨说了那句话:“你说去德国,你是知道李英要走的。”弟把话说得更严厉了些。我真恨他总是不顾弄坏气氛。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生活是连续的。”烨答。
这句话我当时没听懂,现在也没大弄懂。李英不走生活就不连续了,如果这样理解,这个话里就有了清楚的布置的意味,顾城一直看到的是谢烨为李英的走震惊,不解,着急,气忿,哪里会想到这其实本就属于谢烨的安排呢?还安排出一本书来;他最怕受骗,绝不能想李英骗,更不能想谢烨,他怎么受得了呢?可是弟听了烨的答话,仍是叹了口气就算了。这让我感到些欣慰,想他倒底是明白的,已经懂得原谅这些事了。
烨走出;弟垂头在桌台边踱了几步,苦苦地笑了笑:“我怎么这么滑稽,成了这样?”弟轻轻自问,又看了看我。
——那是几天以后的事了,在弟留下的我和他几天前一起从他和烨的房子里抬出的他当年自己钉起的那张木板加四条腿的书桌上,我在几页乱纸中看见几行他写的很乱的字,想很可能是他在差不多这个时候,顺着心情写下的。那些字是:
一个人弄错了爱
就象投错了胎
你的样子就十分奇怪
一辈子也改不过来
你的心问你的脑袋
怎么它老不明白
要是你心里明白
怕已没了脑袋
——这些字边还画了个可怜的怪脸——
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悲惨的猴子脸,顾城常以猴子自比,也因为他是属猴的。当时看着难过,后来看了他写的另外的东西,看了《英儿》,才更切实地体会到他承负的沉重,才有些明白他感受的“弄错”包涵着什么。
他们看完孩子回来,还是晚饭时分。烨说木耳今天专注电视,没怎么理他们。弟走过来说木耳跟他玩儿得高兴,在跳垫上哈哈大笑,弟对我说时微笑着,但面色总让我看见一层掩盖不去的悲惨。
烨说:“你就要把三木逗得哈哈大笑才算完。”
弟说:“我没逗他呀?他是挺高兴的。”
晚饭吃得很快,利斯说七点到码头,他的朋友会把修好的电脑带来。他们两人就跟利斯去了,可回来的时候没带回电脑,利斯的朋友居然把这事忘了。
弟于是说:“那怎么办呢?再帮我记记吧。”
烨没说什么,跟他又进了里间。这回时间最长。出来的时候,顾城走在前面,倒吸着气说:“真顶(“丁”声)不住,明天不写了。”
弟就那么直着走出了房门,进了暗夜。
烨看着顾城出去,坐到我对面说:“你说,他是不是不适合活?”
我愣愣地不会回答。真可能不光是对烨的迷信,还因为我骨子里的软弱,那些日子里屡屡听这样的话,怎么就没一个稍稍动起来的反应呢?听着听着,也好像顾城就该死似的;惹了烨了,烨说他该死,他就该死了。现在才不明白我自己,好像烨给他死也照样是给他安全似的,依旧那么样地让人信赖。
烨显然也没期待我回答什么,接着往下说:“我是适合活的;我爱干的事多着呢;我干什么都有乐趣。说实在的,我能承受他死,不能承受他活。”
后句话已是第二次听她说,口气坚决。我愣愣地还是没反应。烨像对她的同盟军一样地对我说顾城的死,我别是被这种信任的威力震慑住了吧。我心里清楚地念叨了下:不是离婚吗?离了婚你不就死、活都不用承受了?却说不出来。考察起来,说不出来其实是因为我心下已经有了一个明白,只是不敢去意识罢了;在准备说的时刻我明白的是,这话其实是一句只会得罪谢烨的废话。因为谢烨不要离婚。不要离婚与其说因为情意,不如说因为忿恨;这个婚姻是她的一个财富一个骄傲,凭什么要她失去?你顾城就该死啊,难道这点儿就不能给她吗?烨是喜欢圆满的,唯此才圆满。难道我有理由不同意吗?所以我才会心虚说不出口来。谢烨的感染力像带着一种魔法,当时我真像是不自禁地在同情甚至是与她一同欣然向往意会中的她要的圆满结果也未必;我大约已经像被施了催眠术一般,心下是一片迎接谢烨成功的准备了;这就是为什么后来听到烨被打了,对我会瞬时天塌地陷,而顾城死我却几乎是木然无觉的原因吧?对于烨我可能总是善解人意的,她对我说话应不会遭遇多少尴尬,而对于顾城我却是那样生涩可恨的呵。
我看着烨沉重的面色,小心问了句:“是大×要来吗?”
烨说:“我怎么知道?”跟着口气缓下来:“我到现在还没和他联系上呢。”烨有些失神;我也不敢多说,但觉得弟以为的“大×要来了”不很迫近。
顾城回来以后,便送烨走,这回送了很长时间。我看一次表又看一次表,得有四、五十分钟过去了,弟回来时已是十一点多。利斯说明天可以把给顾城买的车开上岛来,我便告诉了弟。弟说:“明天就开来啦?”显得有些惊奇。我心里一个停顿,想明天起他和烨就是各自一辆车了。
弟进了他的屋子。一会儿弟又走出来:“老顾乡,说会儿话吧。”
我心里顿时有种感动。弟弟还是弟弟,弟弟又和我在一起了,我们要互相帮助。可我心里也生出种畏惧,太长久没有过这种时刻,没有听过弟的这种口气了,他什么时候要和我说会儿话过呢?我害怕我的不平静会让我们都尴尬。
“好,等会儿呵!”我先这样说。然后就不知去做什么好,终于想起来去把门和灯关好,又去问了下利斯第二天的事,因为他将坐头班船六点二十离开家。
我去见弟,弟正端正地坐在他的床垫上。上回进来也是找弟谈话的,可是谢烨还在,弟在对我说也在对烨讲。现在弟只有可怜地面对我了,我心里有些发乱。
“真伤心哪 !”弟看我坐下这样说;“真他妈伤心哪 ,真顶(“丁”音)不住。”
弟从不习惯也不喜欢用“他妈的”之类的字,这时听来挺别扭,但我知道他是用来做掩饰。伤心我还不知道吗?不只有硬起来吗?我这样想一定也是在掩饰我的虚弱,不然我怎么可能不顺着“伤心”问问他让他讲讲呢;那不是他很容易能对我说出口来的呀;我又怎么能不问问他什么叫“顶不住”?鬼使神差我在回避着什么似的,脑子里堵堵地,一个模糊的大疙瘩。
弟一定觉出了我的尴尬,不想让我为难似的笑上一笑,我们好像都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不是这样,可我们一时间都不知怎么去找也不甘心去找一条路,通往我们曾经有过的那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从来是随便什么都说的“小时候”了。
弟知道安慰我,知道强笑,他怕我尴尬我却更尴尬,这一定让他很不舒服,他只好来回重复那句话,然后用尽量松弛的口气说:“他妈的,明天不写了,这书写不得,不写了。”他口气坚决地顿住,忽然声音又软了下去:“真伤心哪 !真他妈伤心哪!”弟的脸凄惨地震颤着,眼睛对着我,却看着更近的地方。
居然到了这时候,我都没能闪出一星星念头,应该提出读一下他正在写的,并且“写不得”了的那些文字,只要我读一下,哪怕只看上一眼那最上面一页(即最末一页)纸的随便几行,我也不至于愚木成那样。也许是烨笔录完那些字的冰冷反应阻挡了我?我完全不明白,这是非常奇怪和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竟是一星星的念头也没闪出一下,一直到三天以后才让我一眼看到了平铺在桌面上的那些文字,我舌直目呆,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本该是件多么简单的事情!
跟着弟的声音忽然细微飘渺起来:“怎么回事呢?”他的脸微微仰起,目光延伸到一个虚妄的前方:“我以为我已经过去了,结果又回来了……”一种奇怪的亮罩在他的脸上。
我有些害怕,却硬去不以为然:难怪谢烨烦你,“过去了”却“又回来了”,你还有甚可说?我一点儿也没去联想发生在星期三他第二天说起的“相好”是让他“又回来了”的转折,一点儿也没打算静一静细细回忆一下这几天都是怎么一回事情,我好像只愿意那么简单地一想。看着他苍凉失神的面孔,不忍责怪他;想他大概是累了,我也希望只是因为累了,于是提醒他不如先休息,睡上一觉就会好些。
“算了吧,睡觉。”弟的声音似乎有些无可奈何。我心里一动,但不觉有必要改变主意,于是道了晚安。我们都过于虚弱的自尊,停止了我们的谈话。
我没有去想弟因此有多么失望,我应该知道他会有多么失望,他特意走出小屋叫我去“说会儿话吧”,不是打算就这样收场的。我不懂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错乱,让我竟就那么草草地离开了他。我好像下意识地要保持一种和烨的一致,不禁就会想如果是烨她将会怎样,又好像总是在烨的监考下答题,不愿答得让烨皱眉头。我的懵懂害我是活该,可是可怜的是弟弟并且谢烨呵。
躺到床上开始不安,有种淡淡的不详让我闭不上眼睛。我一再想明天再说,像我刚刚劝弟的那样,总不能反倒是我更没出息;可是我还是不安,便去看了眼他的房门,如果亮着灯我还会去跟他说几句话吧,但是已经没有了灯光,我只好返回床上,想着明晚便进入周末,可以找他好好讲次话。
来源:《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10月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