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和谢烨在激流 岛买地养鸡经历
一
对面山上又飘起了旗子,看不清是哪国国旗,但是知道老里查德回来了。老里查德的工作在海上,家也给造得像船,处处挂着救生圈和绳子,一个大锚固定在车道入口处,1871年的水手钟不时敲响在屋后山顶之下。信箱上有罗盘。蓄水池满满的,中有暗色小鱼。最为耀眼的是山顶的旗杆,真不知他怎么立起来的,方圆多远都能看见。
老里查德有好多国旗,连巴布亚新几内亚的都有,可是三个国家的旗子他绝对没有,应该说坚决不准有,三个国家是美国、日本、德国。三个“败的”①国。他说。他的脑子好像还滞留在二战时代。对中国他十分友好,后来说他妻子遥远鼻祖的一支是中国人。她的妻子来自太平洋更小的岛国库克群岛,祖母是那里的一个大酋长。初见我们时他神色疑惑,问得是中国人而不是日本人才面貌大变,叫我们去他有山有水的家里喝茶,看他的航海照片和锚、舵、帆,可惜我们太忙了,我们是出来卖鸡蛋的。
我们转回时,就看见他的旗杆上飘扬着中国国旗,居然两面,一面有蓝天颜色。那时距今快两年了。那时我们有二百只鸡,现在只剩下三只,一白一褐一花,它们因为飞在树上活了下来。
二
事情都出在报纸上。我来纽西兰并不认识英文,并决心不加以学习,但这并没妨碍我看报纸。点起壁炉就看从大学带回的大摞报纸,看过一张送火里一张,烘烤娃娃挂在四周的尿布。我重点看那些数码,就是房子和地的价钱,我有八千块钱,在欧洲挣的。来新西兰时就想着种地,我的城字是有土的,没有土,“成”什么?成什么也不是城。我不喜欢买东西,我喜欢爬树上去摘果子,我还喜欢种土豆和蒜,无穷无尽,永远生长,种萝卜、西红柿、豆和瓜,一直种下去,永远不死。要不我就吃草,大学的草地上只有野苜蓿、蒲公英和荠菜,每回回家我都割一书包。
我夜以继日看报纸、烤尿布,专对着5打头5位数以下的数码,大约看一百条可得一条,就剪下夹在本里到大学给教授看。教授是用英语写红楼梦的汉学家,力主贾宝玉不能入尘、林黛玉不能结婚。他皱紧眉看我送上的尘世字条,多为车棚,还有水塔、篷车、棚船、店铺出租,最沾边的是一个电话亭。
三
第五个晚上,我终于看见了一个数字:$48,000。
“呵,这真是一块地,在一个岛上,这个岛很有意思,住着老嬉皮和做陶罐的人。为什么不去这个岛?它对你很合适。”教授顿时高兴异常:“我们这就去,离奥克兰不远,坐船过两个岛,一个是火山岛,都不住人。”
我们坐的船叫“快猫”。后来我无数次坐它从岛上去大学,再回到岛上,而那是第一次。船很现代,有洗手间,有小卖部。
四
我们看见了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它显得高高在上,斑驳的紫红色。我们向它走去,地挖空了,架着树干,谢烨不敢抱娃哩了,我就接过来,想起十八年前一次看电影,走独木桥,先是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随着村里人骑在堤上,然后就碰上了独木桥,自行车被老乡二话不说就扛了过去,只好走桥,下边可是哗哗的水呵,电影也没看好,老想散场怎么再过桥。
我们过了这样的三座“桥”才到房子跟前。地是歪的,后来我打山上石,挖屋后土,两年后才砌墙填成平地。下边是我的三级梯田。
房子下部基本架空了,几片残缺的墙,门摇摇欲坠,也是虚设,地是水泥的,不错,一个楼梯歪着,可移动,招呼着小心上去,主人正在埋头雕刻,刻一个海豚挂件。桌上尽是贝壳和骨粉。
“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他看一眼我们说。
“什么时候?”教授问。
“五十年。”教授翻译给我听,说他说古印第安农历上写了。
“但是不要紧,”“海豚人”说(教授这时已定给他了这个名字):“那时我们都会获得耶稣的心,飞到别的星球上去。”他目光炯炯:“去帮助他们。”
萝卜
五
“五十年足够了。”我说。“我只要二十年。种二十年萝卜孩子长大成人。”
这正是我梦想的土地,我种萝卜和筑城的地方。
海水围绕的树林中,坐着冥想者,墙上挂着他绘制的外星图。他吸大麻,思考帮助外星人的问题。他披头散发,眼放绿光,四年前两元钱买了张彩票,中了五十元,他很不高兴,说他需要十万元。他坐下冥想,两个星期后,中了十万元。他买下这片树林和这座房子,还买了锯钉斧凿、水泥和两张去墨西哥以及智利的往返飞机票,他率领着对他深信不移的女友,去参加拯救地球和外星人世界大会。奔波两个月,拯救方案基本确定,钱也花完了,他穿着雨鞋住进这个房子,一块石头上记着建房年月:一九二七年八月。他要把这里建成外星人基地。
六
一九二七年,那时谁还都没生下来,房子和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怎么也没想到会产生关系。海豚人住进来的第一年拆去了房子上层的内墙板和两个柱子,第二年拆掉了下层的后墙和若干面墙以及楼梯,第三年他锯断正门和主梁,使房子自中部塌陷并歪向一边。一九八八年五月,星际出现微小变化,他登出了卖房广告,并将再赴墨西哥。
七
我们跟着海豚人绕着邻居的滴水小路上山去,像走一条隧道,棕树和老藤四面挡住了光。教授的九岁儿子鲁克抓住一根藤就荡出去,有好几米,又荡回来。海豚人说有自己的上山路,他还没使用过,埋在树丛里了,有待重新发现。
从隧洞出来,就到了高处,倒树交错,石头上竟看得见水的波纹。教授的小闺女在倒树和石头间爬上爬下,我们也爬,忽然就看见海了:圆圆的,在树叶里;再看,它就斜下去,下午的阳光中蓝玻璃一般地弯成弧形。
有间小屋,在蛛网中银闪闪的,落叶埋住了它的下身,还可以进去,地板活动,镶嵌的彩玻璃镶着红心、红太阳,还有花和情人。冬天的树上飞着蜜蜂。
海豚人指着个蘑菇样的石头说是地界,接着询问我的帽子,最后判断我同外星人有关,就决定减去一万块钱,让我同他的妈妈签约。而他实在是太忙了。
八
离开海豚人,我们去捉小螃蟹,教授躺在海岸上想钱,想得太阳都歪了。终于他想到了钱最多的地方,银行。
第二天教授脱下他穿了八年的油乎乎的广西小褂子,换上漂亮的而他说难看的深色西装,领带后边的衬衣也白到极至。他率我去银行。我们并排坐在经理对面。最后教授说谈妥了:“我说你在美国有钱。”我说对呀,没国有钱。
得了银行许诺就去找海豚人的妈妈。这是一个普希金学者,有一个大白胡子的情人。她和我们聊俄罗斯文学,签了字没拿订金就翩翩而去。这时八千块钱真烫手呵!那是我在欧洲的血汗,也可以是我未来的生活。我烫着手追下楼去大喊哈罗!差一步他们的车就开走了。
九
雨哗哗,风呜呜,我们进了我们的家。
树声起伏,屋顶乱响,烛火让一切安静下来。
我说十二岁起,我就想有这样一个地方了。
谢烨说明天不下雨就好了,要不尿布怎么办?
我说这是火山土,含铁,偏酸,冬季多雨,益十字花科生长。
谢烨盯着我一字一板:小伙子,你可得逞了。
十
上帝把一切安排好了,就是没留图纸。这是我坚信不移的。
我用废铁丝把一个锈镐头固定在一个支帐篷的木棍上,到处乱挖,顺便填上海豚人迎接外星人的坑;过程中挖出了三节烟囱,虽然每节比每节细好多,但并不要紧,头发剪了和上红泥一抹,第二节还没装上,烟囱就冒烟了。
“烛火让一切安静下来”
“三节烟囱,虽然每节比每节细好多……穿过几代人,这个炉子就是奔我来的”
这是潮湿的冬季节,谢烨说,要有热水。
第一个晚上,谢烨说要有光,我就盯上了这个铁炉子。海豚人说有了这个房子就有了这个铁炉子,坏了几十年了,他的上一届房主就说没人点着过。炉子充满了蜘蛛网、老鼠屎和史前灰渣,我一清扫就扫出了半截土蜡烛!就有了光。
看着就断定少了部件,在乱电线和旧锉旧刨堆里东拾西捡,真就眼前一亮,就有这样的奇迹,尽管裂了而且缺了一块,三番五折炉子就燃起了火!穿过几代人,这个炉子就是奔我来的。
谢烨说烤箱得能烤,洗衣机得能洗,要有电。“不是我说是娃哩说。”谢烨强调。娃四个月,能从沙发上摔下来了。
我在紫漆剥落的外墙角看见了苔迹斑斑的旧电表,电线卡断卷起在一米上方。找电工一千五百块,装电起码就是这个价钱。
我搜索我脑瓜里还储有哪些电力知识,那该是二十年前通读《辞海》时混入的,我还拉断过个电线,救下了老弱病残木工组的一老一傻,全部理论和实践,也就这么些了。
谢烨在烧火,烧水,对付尿布。我在改锥、剪刀对付电闸。正乱着,“哈罗”一声,保加利亚人出现了。
十一
保加利亚人是我们的邻居,长着大大的勾鼻子,眼睛也挺瞪个儿,讲一句话,就前进半步,推推你的肩膀,因此没有朋友。
第一次他看见我就很兴奋,捋捋我中山服的领子说:“周!”
“什么?”我在想是哪国外语。
他又进了半步:“周!”还点点我的眉毛。
哦,我领悟:周恩来!
“吓!古德曼②!”他又点我的娃娃,肉墩墩的一个:“毛!”
这好懂,毛泽东;毛泽东是周恩来的贝贝,至少周是很好的保姆。
“古德曼!”毛也是一个好人。
保加利亚人的中文说完了,但他还会说俄语。
“斯大林!吓!古德曼!吓!”
“希特勒!吓!古德曼!吓!”
我们的外交活动就是这样的。保加利亚人有了个诨名叫“退休纳粹”。
十二
退休纳粹拿了两个鸡蛋,又拿了两个,给半岁的毛泽东吃。
“埃个③!”没吃早饭的谢烨非常崇拜。退休纳粹得意得很,又拿出一叠照片——孙儿、孙女都挺好看。孙女眼睛乌亮,像土耳其人。
退休纳粹还有九十岁的妈妈。他跑出来三十五年了,拿一把手枪,跑到土耳其,又跑到这儿。喜欢斯大林的人,为什么跑那么快,我到今天也不明白。
他的妈妈白发银银,站在小房子前,周围都是鸡,大鸡。谢烨看得开心,她会杀鸡。
十三
退休纳粹想家,也喜欢鸡。他去奥克兰提回来七只鸡。外国人大鸡也大,有红鸡、花鸡,个个大且宽方,像老舍里的方墩;淡红、淡褐,有的有斑纹,色彩光润,伸头吃外边的草。蛋大得手握不住,一般都相当鸭蛋大小。
退休纳粹的夫人,毕瑟林老太太,提着篮子到山下去,把蛋卖给山下小店。
“太阳落山 有时我们准备吃棵大树”
十四
梭罗的《湖边漫步》一半写了吃的问题。种豆吃土拨鼠看来是自由的先决条件。在慕尼黑的黑森林里走的时候,我说“真想携一枪一犬隐于万林之中”,谢烨就拿起树杈间的黑蜗牛:“你把它吃下去吧!”
吃,这真是个可怕的问题。我们带来的一袋饼和三瓶煮花生一个星期就吃完了。在我装烟囱的时候,地里的虫子又吃完了我从奥克兰带来的菜苗。只剩下两根葱和一个搬家前捡的芹菜根还活着。这一季收成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况乎山坡阴暗陡峭。我开梯田一块茶桌大的石头,竟从山顶直滚到公路上。只听它不断撞树时发出的沉闷声音,却全然不见它翻滚的踪影,直到它堵住了公路。我紧急打开石头,将几十个碎块搬到一边。种东西太遥远了,得几个月。
鲁滨逊吃鸟。芦苇荡里吃芦根。神农氏就更不用说了。
“鸡大鸟”
十五
玄想间,猛想起海豚人指着一棵有榕树之貌,叶却似剑麻的大物说过:可以吃。什么可以吃?那个词不懂,就不知道了。我拿了锯上山去找那树,谢烨则架锅起火。
想是籽吧?每见红眼睛大鸟老在上边吃,树籽亦红色,时与眼睛混淆不分。谢烨看那鸟总以为甚丰美,称之鸡大鸟。于是当以为食,后还打下过一只。树籽一粒粒取之极其麻烦不说,入口气味怪异,腥涩逼人。也许是树心?居家北京时就听说菲律宾的假野人吃树心,猩猩也吃,每天统共吃约两小时,即可全免饥饿之忧。当然我先试了树干,树干如果能吃,那就是地里长面包,直接就进了天堂,我满怀期待切下一块咬咬,并不像甘蔗,咬狠了牙痛。最后将树锯倒,发出动地的声音,揪下叶咬了口,也没弄清谁咬了谁,嘴唇和舌头都火辣辣起来。开始剖树心了,最后的希望所在……
谢烨在烟雾里跑进跑出,一忽仰脸喊道:“水开了!好了吗?”
我看了看硬硬的树心,硬是没敢将挖下的几块拿下山去。
十六
谢烨把两条绿叶塞到我嘴里:“韮菜!”我嚼了嚼,味儿像,就是看个儿太大了点。谢烨说:“就是韮菜!老外这儿什么都大,葱那么粗!”
满山遍野的韮菜?的确开白色的花。老外笨蛋!这下可让我们逮着了,必须抓住西洋现代文化的缺欠,发扬光大我们的原始文化——用大锅我们煮了一锅韮菜,放进了两个鸡蛋。
我吃了一碗,开始感觉煞是不错,吃下去却有不适,吃到最后我说:“呵,我想吐。”
谢烨吃着说:“不可以,这是好东西,还有油和鸡蛋。”
我忍了忍,晕乎一会儿上床睡觉了事,第二天盛了一饭盒带着渡海去大学。上午讲“天道无情”,下午讲毛泽东大闹天宫,因为中午吃了那盒韮菜,便讲得有些云山雾罩;正云雾着,秘书就叫我接电话,谢烨的声音,沙沙的:“我晕了,看什么都一远一近,下楼梯跌了两次。你带的韮菜吃了吗?没吃别吃了。”
后来问得,这种“韮菜”有致幻功能。谢烨说,我们不缺乏幻想。至此以韮菜为希冀的原始文化复兴亦遭重挫。
十七
在试煮了一个马路上惨死的刺猬之后,我们小小的中华人民凑合国国民有些人心浮动。
采撷业看来不行。那刺猬的气味也入心入骨,嵌在记忆里不去——停止呼吸的鼻孔还煮出了胶泥。
林业前景也不好,死树倒树已近烧尽,再做饭则须砍活树。活树要晾三个月才能烧火。砍活树很可怕,活像谋杀。有一天刮风,我从山上跑下来,吓了谢烨一跳,问怎么了?我说山上的老树精多极了。
农业算是有进展,用十几个星期垒出的梯田,长出的豆被野山羊吃了;我抓一把叉追羊到山顶,回来又用线花了三天下套。
狩猎业拿qi1qiang1(氵气 木仓)成功打下一只鸟(鸡大鸟),撕下两缕肉全喂了娃哩。要是不能一枪一鸟就超过买肉价了,而且还冒险犯法,不是国法,是岛上的绿法,比国法厉害——岛上有“绿色森林和鸟”组织,具牺牲精神,坚决捍卫鸟的生命自由不受侵犯。
看来唯一的希望在畜牧业。
十八
谢烨拿菜刀在树丛里砍,蓦然发现上山台阶遗迹,自此证实了海豚人关于路的传说。看得出山阶是石块拦成的,已经溃散,又被山泥覆盖,上面长出的小树都核桃粗了,不知为何就断了人迹。披荆斩棘冲过了妩媚的野李子、山茶条、君子兰、迎春花和各种怪异新奇的藤条灌木丛,谢烨中魔一般一直砍下去,直砍到一棵满目鲜艳花朵的大大的树下。后来这棵树被定名为鲜花大树。
月亮升起来,乌黑的鸟在花间吃蜜。她看着忽然大声叫我。我在搬荆条锯木头实实在在地积累燃料,抬腿就被绊了一跤。她指给我看一个烧毁的小棚,朽坏的篾子上有个塑料假蛋。
“这是引鸡生蛋用的。这儿有过一个鸡圈。这儿可以养鸡。”我说出一连串结论。
养鸡!希望所在。这天我手持开山斧,真正相信,上帝处心积虑,而我正好走在他指引的道路上。
十九
我十二岁离开北京时,自认读过两本书。一本是法布尔的《昆虫的故事》。另一本就是养禽学。我们的畜牧业可以从此开始。
你想,且不说鸡生蛋,蛋生鸡的壮丽前景,仅鸡粪一项就蔚为大观--可育树,可卖,可产生沼气做饭、取暖;当然还可直接长蛆和蚯蚓成为饲料,开辟蛋白质循环的最短途径。人类创造一切文化不都是为了让这项循环最高效地通过嘴巴吗?
说了半天,保守党谢烨终于投了赞成票,拿出了最后的钱。
四级投资:1.鸡和小鸡舍;2.大鸡舍和鸡运动场;3.实验鸡地(基地)包括鸡粪收集处理使用系统;4.沼气池。
先实践第一级投资。谢烨依旧疑心重重,但是她太想吃鸡蛋了。
二十
钉子、树干、一堆废木板、一个旧窗子、锈铁皮,第一个小鸡舍在斜坡上站起来了,可以从后边拿蛋,不用进去踩鸡粪,撞脑袋。仅这一项,就比退休纳粹的保加利亚鸡窝高明。我画了好几张图纸。
一期工程用了三斤钉子,半袋水泥,都是前朝遗物,并未耗资一分钱。谢烨有点开心的样子,绕三绕四地摘野果,不抱娃娃而是上来看我水泥垒地基。她和我一块儿从土里找石头,提水洗干净。
坡陡极了,我专门挖出一小块平地,用木头拦好,让她站在上面观礼,把拿蛋的小门开开关关。
二十一
集上的老太太长一个大瘤,抱着她的两只黑鸡说话,我们都付过钱了,她依旧抱着鸡不放,絮絮叨叨个不停,快哭的样子,别是一种巫术吧?她是老住户,岛上小报《海湾新闻》还登过她的照片。有集就有她,她在大菜市边上摆她的小摊儿,一个拳头大的洋白菜,几个李子,一束哪都有的黄水仙,配上谢烨吃过的野韭菜花,还有这两只鸡——16块钱。
回程退休纳粹停车换轮子,我们下车进了农具店,见个大胖女子立在中央指着说:中国鸡!一看,大鸟笼里正关着六只乌骨鸡。
“这是补的。”我像真正的中国人那样说。谢烨看的却是价钱:一只才三元。
二十二
鸡都装一个笼里运回来,一掀就跑了只黑鸡。我心里发愣,鸡就那么快地上山去了。我急忙和它比登山。鸡过了李子树就进了灌木丛,天哪。
它穿梭自如时隐时现在黄玫瑰和斯里兰针叶中间,我则沿着棵歪树攀上一跳,跌进个藤草坑,还没站起,就听山下雷喊声异样,心中一喜:抓住了?急急滚跌下山,雷的第一句话就是:“鸡都跑了!”
天呵,怎么了?笼子开着,鸡正自由自在,一个个地穿草过木,捉虫采果。我知道不能靠近,一旦它们也进了灌木丛,眼下的美景就再别想见了。我一边撒米,一边绝望地咕咕叫着。
多好看的鸡,够不着了——它们可以和你这么相互看着,遛达一百公里。
“……遛达一百公里”
二十三
雷去告诉毕瑟林老太太鸡跑了。老太太说可在夜间上树抓——只要天一黑,鸡就飞上树。目下的关键是,保证鸡围着矮树转,坚持到天黑。
我不断撒米,并不太信老太太的话,直觉得下半辈子可能就这样了,盯着这几只捉不到的鸡,不时评论评论哪个更好看,哪个会是鸡头儿,又上楼去拿米。我们近来粮食充足,是一个朋友帮助买来的——他问我买什么,他可以从城里带,我说米。但是他没带够数,因为我要了半吨。
二十四
天终于在绝望和希望中黑下来了。
天黑之前我布置了几回行动——我撒一条米路想把鸡引到屋里,我还用铁皮扭成机关,还试着把鸡往夹道里赶,都一一地失败了。中国鸡对付中国人,绰绰有余。
天色渐暗,鸡开始不安,咭咭讨论,终于一个飞了——谢烨拿个小渔网,蹲着像藏起来的样子,说这必是头鸡。
鸡一个个飞起,隐进树盖。这是它们的命呵。
天黑了,全黑了,我们死死地记住一只只鸡隐没的位置。
“……争先恐后地伸脑袋”
二十五
手慢慢地伸过去,好几回梦里都是这样的,慢,极慢,你不知道鸡有多远,夜像水一样,你也弄不清手到了哪里,突然一个触觉,鸡大叫,吓死人了。谢烨也叫,低声叫:“抓住!”“快!”我把鸡放进网里。网被放进桶,桶给扣进大箱子。
鸡又叫了,我欢喜得一跳一跳,那些天南海北的鸡,居然都挤在盒子里了,争先恐后地伸脑袋。
真想不到,在树上抓鸡跟摘苹果一样,一只只抓,一只只大叫,蹲在边上的居然不逃。
二十六
两只黑鸡不在其中!
早上黑鸡叫了,我们一齐跳起。鸡没走远,但也是只闻其声。“一定是老太太弄的巫术!”谢烨说的是集上的老太太。
吃完早饭谢烨就没影儿了,直到吃午饭时才回,手里拿着蘑菇、侧耳,样子却很泄气。下午三点她脸红红地又回来了,头上都是草籽。“我看见了!”她说:“就在山谷这边,离小屋不远。”小屋就是第一天海豚人领我们上山时,在银光中看见的小屋。
噫——,不得不叹气:真是“鸡不可失”呵。
二十七
下午五点半上山,谢烨先就等在那里了。我拿了退休纳粹的渔网、渔叉,一路磕磕绊绊,一种缠不清的细草蔓老阴谋摔我跟头。英文叫这草没丈夫的女人,被我听成了无政府女子。丈夫,哈字笨的;政府,高府门的④。后来我就叫这草是“没高府门的”。
正藏猫猫的谢烨见我就蹙眉:“这个放下,没用!”我放下了渔叉。“这个也没用!”我放下了渔网。
谢烨脸色好了:“你来,看——”她声音柔和极了。
我跟着她:“哪儿?”
“那儿,那棵大替⑤树这边,再上边一点儿,大石头上边,往下看--”她索性转我的脑袋。
我这才看见,离我们约五十米的地方,有个红红的冠子。
二十八
那鸡真安静,在那发愣,听山谷里偶尔大树叶落下的声音,冠子红极了,我真没看过鸡那么美。还有另一只谢烨也看见了。我老以为她是从这只鸡优雅的神色上看到的另一只。
我们被这寂静震慑,退下来;过一会儿再去看看,好像舍不得多看。暮色渐临,那么明朗的云刹时暗了,一派金红,天蓝成墨绿,鸡被暮色搅动,渐渐不安起来,咕咕噜噜着,忽然飞上一个倒树,向上走,又一飞。
我说看不见了。真的,天暗得太快,老藤又缠满了树。但谢烨坚持说,她看得见,鸡已经上得很高了。
二十九
我们的脚夜晚一样轻,四周的树都像布景。我从大倒树上爬过去,在薄薄的黑暗里做手势。这是棵我一两周前锯倒的树,现在树叶快脱落光了,树枝依旧有力,我登上前边的树,我知道鸡就在上边。“那儿!”谢烨指着一处墨蓝天上的暗影。我看不见眼前,就摸索着爬,一个树枝一个树枝都抓住,亲切得很。
一阵晚风袭来,大树一阵叹息。我贴近树身听到潮水的声音。鸡低低地咕咕叫了,我才知道它就在附近。
捉一只鸡,就像捉一只鱼,把网伸过去,慢得不能再慢,你判断不出距离。我觉到它在暗中不安,咕咕咕咕,于是一扣,网挂在树枝间,它冲下去,连飞带叫——我捉住了我没看见的另一只。
三十
跟着的两个星期,谢烨一直失魂落魄,也顾不上娃娃哭不哭,一听鸡叫就冲出去。鸡也不曾走远,就在方圆一里的山坡山坳间漫游,在倒树里挖虫子,落叶中寻蚯蚓,还有一种叫声是很清楚的——“那只鸡在下蛋!”谢烨不无伤感地说。她每天不远不近地“跟踪追鸡”几小时。
后来我开山扩建鸡舍,在一块大石头下发现了这只鸡用自己的软毛铺成的舒适空间,和十几枚坏了的蛋。可惜那时它已经被我们吃掉好几个月了。
三十一
上午,一向坚决主张鸡不可失的雷推开门,冲着山坡上伐木的我说:“可汗,我找不到那只鸡了,我写了首爱情诗给它,你听吗?”天呵,我说:“你可真是鸡情满怀呀!”
雷果真满怀激情地念起来:“你悄悄走了/再没有风/羽毛般柔和地/抚慰我和我的梦/那片黎明的灌木丛/枯叶层层//我的呼唤/没有回声……”
我听得感动,真心地说:“好诗呵!鸡动人心。”雷大笑,我又说:“这真是鸡扬文字呵!”那个时刻忽然就充满灵机,一个又一个的“灵鸡一动”。
三十二
捉住最后这只逃鸡,是在差不多两个月以后了。李花开了,白白的,又雪纷纷地落在坡上,地上也开满了白花。那个美国女孩背个大包来,拿相机照了又照,她总是惊讶着,她居然从来没见过活鸡,更别说直接蛋生的小鸡了——嗑,破一个点,蛋裂了:诞(蛋)生!“呀!”她一再发出这样喜悦的声音。要不是她来,我也想不出表演捉鸡。
她是一个华裔,给什么地方写点东西。我一度以为她是特务,不过后来越看越不像。她在大学听说有一个人,毛泽东思想的受害者,在跟大山奋斗,便渡海来看,看了就大惊小怪:“我从来没吃过用木头煮的米饭耶!”“萝卜在地里怎么长呢?”“木耳真的生在树上吗?”我被她夸得能耐起来,就想起解最大的难题,我说:“我还能捉鸡呢!”
三十三
我相信脑袋大不错,放一个问题进去,乱转起来空间就比较开阔——
那只鸡虽然在逃,却并没有走远;它被孤独驱赶着,徘徊于中国和保加利亚的鸡舍之间;在灌木丛里,许多日月的反捕捉斗争,使它精明强干;旦有人气,就躲进茂盛的迎春花中,毫无声响;有中生无,最后它在谢烨心里变成了幻影;
我是不信自由的,没有一个理想能逃过嘴巴,我都被嘴巴闹得满地乱转,鸡焉能超然?我早有发现,鸡舍喂食,人一走开,那只鸡就复又无中生有,东瞧瞧西看看,然后小脑袋就忍不住伸进食槽……结论:这是好时机!
我把尼龙网套在食槽上方挂好,退了二十步,趴在柞树后。谢烨去鸡槽加食,然后走开。鸡一涌而上,彼此踩着伸出头,往我特制的新食槽中抢食。黑鸡显现了,东看西看,头就警惕着伸进了绳套。我一拉,它窜起一丈多远,跌成很窝囊的一团。
真像做梦。一次难以置信的梦想成真实验。
三十四
美国女孩美真看见的蛋生小鸡,都是保加利亚鸡圈老爷爷的后代。老爷爷是只大芦花,翎羽抖擞,遍身披挂,重量惊人,大冠子,小眼睛,模样不可一世,叫起来比中国鸡还要多一声——四声:喔喔喔喔;不过不响亮,叫在树林欲明不明的时候,像被卡住了脖子。
老爷爷并不知道自己才值三块钱,是被思乡的退休纳粹买土豆顺便买来的。刚来时也逃过一次,笨得很,一跌就卡在了树枝中间,动弹不得;我那时正在盖鸡窝,听到长白毛的老小狗狂吠乱叫,就帮助去围堵,结果看见了老爷爷的狼狈相,叹比中国鸡可笨太多了。
老爷爷笨,他的后妃们都不笨,一个个沉稳平和,下的蛋日日增大,大到了不曾敢想的程度,放进山下小店出售价4角5分一个!全岛之最。搁我们桌上和小乌骨鸡的蛋比,就好像地球和月亮。
三十五
两只小乌骨鸡在老爷爷后妃的大蛋上坐着。一只像鹰叫隼,一只就叫灰姑娘。定定的,也不跑。我们把它俩各放在一个纸盒里,纸盒放在楼下。这些蛋都在日光中照过,毕瑟林老太太眯起眼睛教谢烨看蛋,有斑的就能孵小鸡。
坐了三七二十一天。
“忽然跑出来,又藏回到翅膀下去了”
“飞起飞落好多趟”
太阳从窗洞照进来,雨季过去,水渍都干了,忽然叫了,小鸡诞生在碎了的蛋壳边,还有小鸡拱出嘴来,黄的,淡黄的,花的,黑的,那么多颜色的小绒球;雷开心极了。一共十二只。
由两只鸡妈妈带着。
忽然跑出来,又藏回到翅膀下去了。
三十六
退休纳粹过来的时候,美国女孩已经背起她的大包走了。她被蚊子咬哭了两次,不过还是很高兴。她留下一个锅和不少种子、食物,我们分不太清那些籽粒,就每样煮了煮,吃了吃,种到地里。
纳粹“呀!呀!耶!耶!”地,看那口锅认为是口好锅,接着说起在美国的儿子和鸡舍,最后说老太太太老了,愿把鸡都卖给我们。
老纳粹又赔上鸡舍连同铁网,鸡舍还是他亲钉的。“你们可以钉个大鸡圈!”纳粹说。
谢烨喜欢鸡大,我喜欢圈大,买卖就成了。七十元,七只母鸡,加老爷爷,带一个山对面都可以看见,进去却要弯腰撞头臭得人情愿憋死的蹩脚鸡舍。
三十七
大学一放假就去了一个月美国,娃哩飞起飞落好多趟,最终又落在了破沙发上,扶着椅背往起站,又舞又拍,“呜哇”有声,还要飞的架势。假期还有两个月,立即动工——
伐木开辟搬运通道用了四天,拆运鸡舍用了三天,钉鸡舍锯木做梁柱,铺水泥地面,打石筑墙,用了一个月,修出八十个山阶,用去两星期,坡地上拉网三天,钉门一天,下大雨十二天,钉自动喂料器两天……
拖拖拉拉到了这时,老爷爷早死了。
三十八
老爷爷是被他儿子小老爷爷气死的。
孵出来的小鸡在中国圈里飞快地长大。有三只是公鸡,其中一只长腿长身,长得极快,也有老爷爷的芦花色彩,斗赢了其他小鸡,就为了王;刚从我们的住室移入小鸡舍时,还与巫术老太太的黑母鸡相争不下,但不几日,就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时为小老爷爷。
不养鸡,真不知鸡群里等级分明——面对面时,下一等的让路;面对食时,上一等的先吃。有礼有序。
就在这时,我们从美国回来,老爷爷也得以带着他的巨型爱妃们驾临儿邦。同退休纳粹交接时,为了避免保加利亚洋鸡一统江山,就先一个个剪了翅膀。先还不经意,一入圈,就炸了窝,两群鸡,四个种族,三十只,打成一团,在两平方两层的鸡舍上下内外,总共约十平方之地嘶叫围杀,一时间个个翎毛直立,跳上飞下,落羽纷纷。
半小时后,母鸡分清了尊卑;一小时后,公鸡也排出了上下。
只有老爷爷和小老爷爷还在死掐。看块头和气势,小老爷爷不是它爹的个儿,但不幸老爷爷进舍前被剪了翅膀却不自知,每每飞跳扑啄就是一跌;小老爷爷身轻,飞扑地势又熟,一次又一次站到高处的树棍上向下冲击;老爷爷绝望地跳着,血流满头。按说,胜负已定,可以停战,可老爷爷就是不服,天就黑了。
第二天老爷爷没了。细看了半天,才发现它仰在一个木架上,喘息间歇有声,头垂得老长,血渍已干;它瞪着小老爷爷和它的正在若无其事的后妃们,忽然一声嘶哑却无比尖利的长叫,跌下来,脸紫紫地,死了。
三十九
老爷爷被我们吃掉了。它的心破了,血管迸裂。平生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一颗碎了的心。肃然起敬。
老爷爷的心极大,五脏新鲜,却整个气成了紫色。尽管难过,我们还是吃得很快,已经很久没有肉了。接着我们为老爷爷报仇,又吃掉了小老爷爷和他的兄弟,还有一些不下蛋、下小蛋的乌骨鸡。冬天来了,必须减少饲料。饲料比我们的食品还贵。只有下蛋抱窝的母鸡,和两只留种的公鸡活着。两只都是老爷爷的孙子。其中一只白白的,长尾,红冠,煞是好看,就当了老爷爷三世。
大鸡舍建好前,又发生了几次激战(鸡战),都是小鸡长成中鸡入圈时引起的。
“更名‘小女皇’”
四十
小鸡的生母,都是保国的大红洋鸡。孵小鸡的养母,隼和灰姑娘,都是中国的小乌骨鸡。她们为了那些轻轻软软的小洋鸡能先吃多吃一口,和硕大的生母们殊死搏斗。
最勇的是那只“隼”,那么小,不足三斤,又抱了多日的窝,竟和七八只个个比它大一倍多的洋鸡妈妈狂斗,一只一只地斗,它必是疯了,眼睛乌亮,羽毛黑黄,头上无冠,只有一丛灰缨,连公鸡它都冲上去。我们为它担了一夜心。
第二天赶到鸡舍,十步之外,景象惊人,所有大鸡都躲在架子上,挤挤攘攘,小鸡占领着地面食槽,小隼来回巡视。那些大鸡失败得如此之惨,竟然完全不敢接近食槽,以至于后来几乎饿死。
小隼中国鸡正式更名“小女皇”。
四十一
那位老爷爷三世,也在失败之列。但随着大鸡圈修成,它已经把失败变得十分优雅,在宽大的国度中它像小女皇的贴身侍从或者骑士情人那样,微微走在侧后,对认为不敬女皇的任何中外鸡士,随时摆出格斗的姿势。
这个小女皇老爷爷三世王朝历时数周,终于发生了葬送老爷爷三世的灰姑娘之女之死事件。
灰姑娘是个真正的灰姑娘。它在乌骨姐妹里活得最久,后来成了小灰老太。它不仅体轻而且运气不好,在小女皇老爷爷三世晚期,它又抱了一窝小鸡,六只,只长起来一只,这一只还差点被猫剥了头皮。它带着这个劫后余生的小养女,绣眼鸟一样俊气的小鸡上山时,大圈已围好,占地有一百多平方米,本以为可以无事;谁知一进去,鸡群便起而攻之,那些地位低的中鸡最凶。灰姑娘上逃下窜,根本顾不上养女。可怜极了。其实这些鸡,大都是她孵出来和带上山的,她再去孵小鸡回来就都不认她了。待我们进圈,那只绣眼小鸡,眼已经瞎了,一身砂土,痛得倒在地上。
偏在这时候,老爷爷三世得意地登高远眺,开始叫了。
叫声被住在山谷中的一个大个男人听到。他一直反对公鸡,就来登门反鸡。“杀”一声,老爷爷三世的大红冠子就白了。可怜公鸡(攻击)惹来反鸡(反击),又一个时代结束了。
四十二
老爷爷三世有几个极美的女儿。有一个小时像绣眼鸟一样,花色轻柔;有两个长大后毛色洁净。而它的儿子们大抵都在学会打鸣前就被吃掉了。
女儿们却在黄昏的山上冠色淡红,如玉一般。
就在淡红渐而转红的某一时刻,二百只暗色的大鸡忽然覆盖了她们的国土家园。
这二百只大鸡也是从那个老故事生发来的。
四十三
修好依山傍树的大鸡圈后,开始修那座初见时银色的山顶小屋。小屋已经歪了,我打开基石,用千斤顶一点点将它升起来,木头都坏了,十分麻烦。我干一会儿,就看看圈里的鸡在老爷爷四世的带领下吃草和落花。
因为居高临下,圈里的鸡显得稀稀落落,这就让我重又念起“鸡生蛋,蛋生鸡”来。蛋还能卖钱,钱则能还房债。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稿费马上就要到了,要不就是已经躺在信箱里了,我有些兴奋,这个老故事新编的第二集大规模养鸡应该上演了。下山以后我就和雷研究起第二级投资来。
洛城红鸡,十二元一只,马上下蛋,一个蛋赚一毛钱,一百五十个可得十五元。一天一百五十个须二百只鸡下,二百个鸡须二千四百元。养一年可收回成本,于是就赚了二百个鸡吃,够吃两年。这时三百个鸡似乎也吃得下。
雷已捏住了支票,捏了一星期,终于被我说服。我描绘了一个无数鸡腿的前景。她松开支票说:“反正我们只活一回。”
四十四
打完买鸡的电话,这事好像就结了。我照旧日日在山上修田筑路、扩建鸡舍。这日改进的自动喂食槽正在最后的完工时刻,一锤下去就听雷叫:“可汗!鸡来了!”那声调怪异之极。我沿着小路过棕树、银树、李树,下了六十个我新近铺成的台阶就看见了鸡。四个无限长的笼子,在山坡下摆着,这个无限,其实也就是大约五米,宽高都是大约半米,里边排满了鸡。三只大小不一的狗正在吠,雷在赶它们,这一边鸡被狗吠得彼此乱踏,另一边却还都伸出头来啄草。
“它们渴了。”我说。心里却觉得接管了一个国家。
四十五
“鸡真大!”雷说。都超过三公斤,我们被告知。并且从现在起就能指望下蛋,两个月内进入下蛋高峰期,持续三年。鸡生蛋,蛋生鸡,可以无穷的。
雷用剪头发的剪子飞快地剪鸡翅膀。四只装一个口袋,由我一次八只地提上山去。月亮升起来,银银亮亮的,狗退远了。几次鸡跑出来又被抓住塞回去,随后我们才知道这些鸡够多笨。
我把鸡一袋袋倒在鸡圈里,它们居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到我再提鸡上来,就不得不踢踢它们,好腾出块地方。一踢就一惊,然后又不动了;竟然要一只一只地踢。
鸡圈在月光中就这样渐渐地给填满了,我也快没气了。雷还在剪,手磨破了。她说:“还有一半。”我说:“没下雨。”我的衣服已经湿透。鸡呀,无穷的鸡;雷还要数清楚,我早晕了。
夜里一点半,二百只鸡全部进圈。雷说我上山25次,上下台阶各超过2000级,行程不计公里,向上提重总共超过600公斤。我们喝了十几杯放糖的雨水,又扑向那一吨饲料。不赶紧搬上来搬进屋里,一下雨就只有当人饲料和肥田粉了。
这是一年中最冷和最湿的季节,八月,常常五六天里一直下雨,停一停,又下五六天。我们正是前一年的这个时候搬来安家的,那时娃哩四个月,现在快一岁半了。
四十六
扛饲料上山给鸡开饭。有个形容叫“远上寒山石径斜”,我们是“使劲斜”,扛五十斤,一天一次,使劲斜;还有提水。
饲料一开始就超出了预算,因为有千百只鸟在帮着吃,而鸡岿然不动。
这些鸡太怪了,不吃不喝,甚至不会走路,到第二天早上冠子就发白了。我盯住一只放在树棍上的鸡,过好几个小时再看,一点点都没动。真正的“呆若木鸡”。
起初,我们猜想是晕船晕车的关系,但到第三天依旧如此。任凭原住民老爷爷四世们悠悠荡荡,任凭天上地下百鸟争食斗殴歌唱,二百只鸡就是一概原地不动。你一赶,它们就跌倒了。再一看书,净写着“鸡霍乱”“鸡白痢”“鸡马立克痛”“鸡……”,赶紧给奥克兰鸡场打电话。鸡场坚决否认他们的鸡有病或呆傻。——是因为刚从笼子里出来吧?你们每天晚上可要记好一只只送鸡上架睡觉呵!这些鸡只吃过流水线上的粉料,可没吃过粒料呵……
雷半信半疑,扛了一袋喂小鸡的粉料上山,一个鸡前撒一点,真吃了!我表演“流水线”,拉一个捡来的修鸡窝的长板,上边粉料粒料都有,沿着呆鸡退着走,一边还乱摇,多么神奇,鸡就活了,头点得人眼花,浑身上下都发出光彩,粉料粒料都吃了。一路拉过去,个个饥肠鸡肠碌碌得,全都差点饿死的样子。
真是训练有素,流水线不到就不动,边边角角坑里沟里石块上的鸡就只好把它们提过来,吃得一点不打架!想一下海一样一片呆鸡,我拖一叶扁舟,所到便是波涛汹涌,离开复又归于死寂,该是怎样的航海景象。
四十七
理想的日子就此开始。每天我伐木锯柴,打石筑田;雷做饭烧火,喂人喂兔喂鸡,不断调整对猫对鼠对蚯蚓对鸟对草的政策。鸡群洋洋溢溢,在林中网中蔚然大观,更有大小鸡舍鳞次栉比,漏洞百出,无限生鸡(机)万千气象——我便是这大鸡国监狱的缔造者,雷无奈成了辛苦的管理人。
“每早上山喂鸡,百鸡齐鸣,万鸟轰动,一时花飞叶落……”
每早上山喂鸡,百鸡齐鸣,万鸟轰动,一时花飞叶落;中午,提八桶饮水上山;下午拿蛋、洗蛋、铺窝、联系卖蛋;傍晚把二百只鸡一一放进鸡楼,开灯照明。后来我改造了鸡楼的四个楼梯,稍加训练后,呆鸡总算也会使用了,省了送它们入寝的工序。
鸡楼离地一米。后来我又在鸡楼顶的高度,从旁架起一座离地二米有余的大厦,鸡悠哉至老屋顶就可以轻松一跃转到这里。这里终日阳光,是观景下蛋的好地方。
四十八
拉电也是我的一项创世纪,都是“随鸡应变”来的——本来没有电,鸡说有电,就有了电。比雷说娃说还管用。
要鸡下蛋鸡就要电。我理论和实践经一年历练已非昔日可比,退休纳粹的大电锅炉就是我安装的,大电烤炉我也给他修好了几次。他奖赏给我号称上千米的电线,附带囤积的电表电闸电零件,堆在楼下像一座山。雷说该不是偷的吧?我想了想,不知他能上哪里偷。因为有如此充足的储备,我便放开进行标准化设计和施工,不但把电加闸加灯座插座开关一应俱全安到了山上,而且拉进了家里。
初安家时,我没让电经过电表,谁知道那个龟裂的老电表会不会着火?洗衣机、电烤箱早已接触不良,花数小时工让它们动和热起来,却不太敢用,盯住插销手持木棒随时准备打掉电源,电灯一盏也是情愿用蜡烛放心。
而一旦鸡说顿时就有了一切。为此我还受到了雷的夸奖。尤其感谢鸡和让我自负的是,全部工程没花一分钱!
渐渐天暖,鸡粪积起半米深,沿山而下,变得有点汹涌。我和雷像上了发条一样跳上跳下,忙得不见天日。该进入预计中的第三第四期综合治理和沼气化工程了,却找不出时间空隙。
四十九
山下小店一天买不了十个蛋。要卖蛋必须运出山去。
谢烨借了山下麦蒂的车开来开去。
麦蒂麦利是两口子,也藏在山里不知干嘛,忙得脸发青织几件毛衣,又睡到日上三竿,偶尔也种几株确实能产生梦幻的花草。他们是多么爱吃中国菜呵,而谢烨恰恰又是一个受压抑的做饭爱好者,如此尽兴地做了几次,就坐上了汽车。
这是一个可怕的车,上边永远有跳蚤。但谢烨还是在我的指点下将它开起来。我三轮板车蹬得很好,只要人坐得上去,车禁得住,十个二十个概能拉起飞跑,那时街道木工组或老弱病残或流氓恶棍,就靠我拉车;只是四轮轿车我从不曾驾驶过,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指点。
我们一起绕上远处的山头,一天二十圈。雷紧张得脸红红的,煞是好看;开车还能美容,实属意外。鸡蛋已由一天十几几十个,增加到了目下的过百个。蛋在家里堆起来。
鸡说,要有车。——噫,鸡不光能生蛋,还能生万物呢。
“倒倒倒倒倒,好!”
“娃哩要唱歌了”
五十
四点半出车。“倒倒倒倒,好!”这是娃会说的第一句整话。从坡上溜下来,“倒倒倒倒,好!”娃说。
老外不可能不吃鸡蛋,再怎么不吃他得做蛋糕,要不没法过生日——没鸡蛋老外就没岁数了。这样的结论着实让人放心。
岛上大店小店都要鸡蛋。大店要得多,却离得远。“自然鸡蛋”——标签上写着,标价比工厂鸡蛋贵出少说四分之一。
一二三档,三二一档,车在林中行着。我们要自己去大店。
稳稳地加速减速上坡下坡转弯。山下,一大片沼地,风景如画;门格拉夫⑥,那种居在岛上才特别知道的浅海小树,弯弯曲曲着,上边爬着螃蟹。过桥,上大路了,车道顿时宽广。竹林一闪,我想,有车就有车吧,可以到这儿来采笋,还有贝、牡蛎,那么多吃食,加上鸡蛋一炒,山珍海味,娃哩要唱歌了。
我可不想唱,我不喜欢汽车,也不喜欢电,为躲开这些养了鸡,不曾想一养,一样样就又追了过来。娃哩唱歌很好呀,我不唱歌不好。人家问我为什么,汽车不就是汽车吗?我说:“我一用车,阿拉伯酋长就有钱娶媳妇啦!”看来还是拗不过阿拉伯酋长。
五十一
开上主公路。沿山转弯。谢烨一眼看见远远一辆车停着,叫一声:“警察!”右一拐就上了岔道,冲上山去。车里的鸡蛋都跳起来。
她一直开出两里半,开到了一处有人家的路上。转个弯,就看见又来了一辆车。开车人一挥手,认识,是传教的包伯一家。包伯是耶和华见证人,在树林里传教时发现的我们。谢烨简称他“上帝”。
“上帝”居然停了车,摇下窗子,对谢烨一顿说,意思是警察在抓人哪!岛上有一大堆破车,警察只有一个;破车躲警察是公认的游戏。
包伯走了,我们也慌起来,呆了一会,决定不去送鸡蛋了,回家吃晚饭。又是“倒倒倒倒,好!”湛蓝的天上淡淡的月牙亮起来。
五十二
转到主公路。
“看警察还在吗?”
“在!车发动了!”
谢烨一听就凉了:“警车专堵我们哪!”
警车白身子蓝条纹,闪着红灯明明白白地冲了过来。谢烨开得又好又快,一弯一弯地上山。但警车还是近了,抵着后边,警灯一红一红,呼煞呼煞鸣叫着,谢烨停车了。
她心里想:完了!却对我说:“别怕!”就走了出去。
警察把警笛关了,灯还大亮着。他高高地走过来,衣服漂亮得很,儒雅有度,留着小胡子,活像演电影,帽子也高高挺挺,上边有星花徽带。
谢烨说话了。
“问”——画于作者德译诗集《水银》赠书扉页
“答”——画于作者德译诗集《水银》赠书扉页
五十三
谢烨说:“嗨!你为什么开那么快?追我吗?我开得不好,开不了你那么快,你知道这可是很危险的呀!”
警察一愣,接着就想笑,接着就不笑了,进入程序,说他希望看看雷的驾驶执照。
雷说:“有哇!”就拿出了学车证。证就是这个警察发的。
警察点点头,说这不是,必须是驾驶执照。
警察接着看我,问话我不明白,谢烨译给我:“他问你有没有驾驶证。没关系,告诉他。”如果我有驾驶证,谢烨学车证开车就有可能合法,于是我用我的英文说:“麦,北京,卡,非内序特。⑦”警察说:“怕顿⑧?”我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
警察点点头,好像懂了,开始绕着车转,同时委婉地警告说,只有纽西兰驾驶证才是有效的。警察转完拿出小本,告诉谢烨,第一车无合格证,三百元,第二车没上路税,三百元,第三晚上之前在大马路上学车,还带着娃娃,几百元。
雷好像这才明白:“噢!你原来是找我要钱哪!怪不得开那么快!”雷的惊讶如此的坦白单纯,弄得警察大不好意思,拿小本的手垂了下来。然后他只是告诉谢烨,学车应当在晚上,要不太危险了。
“什么是晚上?现在不是晚上吗?”谢烨还是一脸的不明白。警察终于笑了,说你们马上回家吧。他转回身的时候,又看了看我们的后车盖。谢烨轻松地抬起车盖,拿出两打鸡蛋,警察尚还不置可否,鸡蛋就已经放进了警车。
五十四
逃回家,谢烨问:“你跟警察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呀!”我说我的意思是:“我,在北京,也没开过车。”
雷笑得一跌:“哈,他还以为你在北京开车呢!”
我们笑了又笑,少了两打鸡蛋,却是我们来纽西兰最快乐的一天。
这事后来奥克兰的朋友也知道了,在大学碰上,就说:“麦!北京!卡!”——理解就是充分的误解。这句话说得真不错。
不会英文好处很多。
五十五
鸡蛋销路不错。雷在有枇杷树的大路上走,人人都知道这是“艾格雷德⑨”,大意是鸡蛋夫人。我在树上挂了个鸡蛋跳舞的招牌。每天翻山越岭而来的自然蛋爱好者竟有十几个,很成功。要不成功,千万蛋臭在家里,怎么办呢?“太危险了。”雷刚这么一感叹,危险就来了。
那个住山谷中的大个也在热情的买鸡蛋行列中。大个长得毛毛乎乎,鬃丝一样的眉毛遮了眼睛,嘴却会咧开笑;除此以外,就有些像块水泥板了。他自我描述是个作家和自然主义者,有些钱,不用汽车,不断跑步或者骑车代步。山谷里的人却都讨厌他。他不仅反对公鸡叫,而且也挨家去要求人家的狗、鹅、电锯、音乐,不可以叫。有时狗一叫,他就大声咆哮,超过狗叫好几倍,刚开始我老是以为他给狗咬了。
他一个人住着,用手锯盖了个房子。离我们一里路。他对我们倒很客气,和女朋友来买鸡蛋,我们还老给他大的。在他的要求下,我们的公鸡一代代,几乎没有一个能活到打鸣的年龄。他情愿买母鸡来换我们的公鸡,我没换,他就把母鸡放了。
五十六
蛋产量达到了一日一百八十个。大个又来买蛋了。他说他在这住了九年,所以希望我们的母鸡下蛋时也不要叫。他说有法律,鸡不能叫,这不是牧场,鸡叫必须消失。
想到他自诩自然主义者,我就说:鸡是一种鸟呵,叫是自然的呵,鸟不叫吗?鸟叫不动听吗?大个说:不,不自然,叫就是下蛋,下蛋就叫,就不自然。
就不自然?我的脑袋太大了些,这些个字进里边还没来得及转上一周,就听他接着说,他必须开着窗户睡觉,不能关着睡,早上就听见了叫。他再次说,有法律。
大个说完付钱又买了两打鸡蛋走了。我和雷相互看看——非内序特。
五十七
法律来了。奥克兰市有规定,每家养鸡不能超过十二只。奥克兰和我们隔着四十里大海。
这个岛叫外西堤岛,我们叫它激流岛。岛有岛政府,我们叫它村公所,辖九十平方公里两千多人。它经常是独立政权,直属中央,我们就可以养鸡。而这时恰逢它归辖奥克兰市,就要求我们两个星期内将二百只鸡减少到十二只以下。怎么减?答曰可杀。天呐!杀下蛋的鸡是缺德的。可村公所没这么一条。不杀,法律就来了。
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去坐牢。坐牢挺不错,我们方圆一里半路之内的邻居中就有一个看监狱的,我早打听好了,一人一小屋,一边是铁栏,天窗有灯,不愁衣食,餐餐有肉,还可以读书作画;哪里像现在十日一肉星,起早贪黑累得要死。我赶紧给城里朋友打电话,探询二百只鸡可以坐牢多久,要时间不够,我再孵点小鸡。但是回答太让我失望了,说是一定不会坐牢,但是一定会罚款,会拍卖掉我们的房子和地。那谢烨领娃住哪呢?鸡就更别说了,都得给没收走,工厂不会再要它们,杀了全当老鸡贱卖;不让没收豁出去不要房子了也没办法呵,带着鸡流浪?这么想就完全泄了气。
傍晚,我们上山拿蛋。纳粹老头也来了。他的房子卖了,来告别。他抱着鸡,眼里含泪,嘴却笑着,他喜欢鸡。
他一个劲说“顾的,密斯特顾的”——他认为我的名字就是“顾的”,“顾的先生”也就成了“好先生”⑩。他叫谢烨“密斯耶斯”,也就是“对小姐”的意思⑾。他说他已经和大个说了,让他别和我们捣乱,我们借钱买二百只鸡不容易。
五十八
鸡下了一万个蛋了。卖给店里两毛五或三毛一个,直接卖四毛一个。天天供不应求。鸡生蛋蛋生鸡的好日子本来已经开始。这个故事不是我讲的,却是我做的,我不是幻想家,我是实践者。每日的毛收入已经有六十元了,我们已经买了自己的汽车。
鸟像树叶一样多,一种花翅膀鸟飞得人眼花缭乱。我进大圈先捉公鸡。老爷爷七世,它正得意呢。
因为大个的反对,老爷爷七世早在还没成年就被扣进了屋里的纸盒子,后来又扣进去了它的继承人未来八世。从此让它们的天永远不亮,它们也就永远不知道叫了。
可怜未来八世还没登基就进了菜锅。
七世每隔一星期被允许上山一次,一进圈就想叫,被我砸一石头就噎住,接下去它的行径就是跳到最近的母鸡背上非礼。过后它开始漫步,这时,母鸡都蹲下来,跟十八世纪的夫人们看见王一样。
庄重宏大的检阅典礼还没到头,最勇敢的母鸡冲上来,跟着母鸡们就山崩一样地拥上来相亲,七世就开始逃了,上下乱退。母鸡们热情地啄它的垂和冠,它定下,昂起头向外看,时而办一喜事。再剩下的就全都是逃了。它几乎不敢去吃食喝水,它害怕如海的嫔妃,对土红色的羽毛尤为厌倦。这是七世最后的好日子。
五十九
我上山,七世有些不情愿,自是想到了那个不见天日的纸盒子。好在它刚过够了王瘾,便没太抗议,就让我给提到了手上。
在这热闹非凡的地方,有情有意,有梦有幻,有歌有唱,万千闪动的羽毛,数百开合的翅膀。寸草不知,就要空了,死来了。
我提着老爷爷七世下山,问斩,同死的有四个嫔妃。一天最少要杀十只鸡。雷忙坏了。雷从小杀鸡,一次最多也就杀过两个。她跑到对山升旗的老里查德家借用大冻箱,最少要冻上一百只鸡。老里查德一听,就进入战争状态,第二天就升起了五星红旗。
至此二百多只鸡的黄金时代刚满八个月。我盖了一座座鸡舍,围起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大鸡圈,想的是千秋万代。
六十
在老里查德的通融下,岛政府同意放宽期限。但是大个不屈不挠,每天骑车锻炼身体去岛政府告状不止:法律!大个一身褐毛。我真想qi1qiang1(氵气 木仓)打了他,那个大水泥板就该躺在地上。
可惜这个理想我们只能对每一只临刑的鸡说说了。多好的鸡,冠子也红,羽毛也圆,温柔敦厚。我抓腿,雷持刀,一窝脖子,就开始对鸡的灵魂说:找大个去!找大个去!大个就住山下!快去告他!找大个去!找大个去!……
血流着,鸡挣命,最后腿猛然伸直,像是很快乐似的;我们还在说:别忘了!去找大个……
一桶鸡毛,一桶热血,一桶肠子,一盆肚子里的蛋,还有一盆鸡腿,一袋鸡翅膀。夜凉下来,十二点了,三十四个鸡的灵魂飞到山下去了。
六十一
岛上到处是卖鸡的广告,集上,路口,《海湾新闻》里,到处写最便宜最好的蛋鸡,洛城红鸡,一天一个大蛋,自然产。岛人便走到山间来,电话一会儿一响。有的带着小孩子来看,有的拿着捉龙虾的铁笼,有的来要鸡粪,有的全家穿得笔挺,来相一只鸡。最美的鸡被选走了。
“豹花和公主真正漂亮”
豹花和公主真正漂亮,冠子微红,神色沉静,如花似玉,在黄昏的光中真能把人看呆了;女孩子也不会那么寂静一动不动,微妙地振荡出一个声音。
每一代鸡都有这样的美丽,都有一只两只在长大时,身体长长的,色泽明净;每一代都有这样一刻,让时间停住,让那个声音回旋下去。
六十二
六十只鸡逃生去了。巫术老太太也买了我们的鸡,把它和黄水仙放在一起,说了不少话。另一个老太太白发如云,在集上拦住谢烨说,鸡太好了,她会一直养下去,问这鸡能活多久。
除了十二只鸡外,一百零八只鸡只有三天可活了。水开了,拔毛;烧火,加柴。我一次八只地把它们提上去过,现在又八只一次地把它们提下来,才大半年的时间。
它们都重了,不是我心情重才重的。中国有九斤黄,它们每只都有十斤,提八十斤,即使是下山也还是重。它们在我一手一个的笼子里观赏风景,大概像坐过山车一样。那么快,它们从呆若木鸡,到生鸡勃勃,现在是杀鸡四伏了。
我磨一下刀,递给谢烨,换下另一把,再磨,再抓住鸡腿,拔毛。鸡翻白眼,没死的又站起来,娃哩吓哭了,他才满两岁。一岁半鸡刚来的时候,一个早上他竟然独自爬上一级级台阶,上到山上坐在那里看鸡。他再往山上去的时候,就没有鸡了。这是最后一幕。点一点,一二三,三个人还在,其余的都要没命了。鸡毛堆起来,开水倒下去,挖大坑,那么光亮的羽毛,那么鲜艳的内脏,我扎过鸡毛簟,每次吃鸡也都有过节气象,而现在呼噜往坑里一倒,苍蝇像黑风暴一样,蛆白白的,还活着的鸡眼睛僵直,盯在那里。
手破了红肿起来,得换破得不厉害的手接着拔鸡毛。猫来了,狗也吠了,待死的太后白云母忽然直起脖子长叫。雷那么好看,偏成了女屠夫。雷叹道:“怎么大个不来呀!”
“狗官”——执法者
六十三
执法者来了,准时,上午九点。带笼子的专用卡车停在路口。她走上来:“哈罗!”同我们打招呼。这女士是管全岛狗的,没注册的狗都归她抓起来。所以雷尊她为“狗官”。
我看着大笼子车,以小人之心度狗官:复活节到了,狗官想吃我们的健康活鸡!可不是吗?她说买,至今也不见拿钱。她就等着大限期到,好没收白吃!她后边还跟着个大小伙子,那是她的司机。
狗官面含微笑。我就把盆里的鸡头给她,一个个眼睛半睁半闭发白的鸡头。我已经不想他们曾经是鸡了,更不会去分辨白云母或者海珍珠。狗官很认真地数,点过的就落进她的袋里。她竟要把头带走,而谢烨本来是准备煮一大锅的。阳光灿烂,一桶血里淹死了无数苍蝇。那个跟她上来的小伙子神情不对,往后退一步又退一步,我有些恶意地对他笑了笑。
“冰箱里还有头,塑料袋里。”雷让我去拿。
狗官数到八十了,雷还在杀。我又拽下雷刚杀断颈的两个鸡头,一并丢给狗官。以往吃鸡,雷最爱吃鸡头,冠、垂、眼、脑,吃得十分精致,明目补脑,从小就听这个教导;她总是把脑给娃哩吃。“八十二、八十三。”狗官数完了说:“剩下的五点前杀完。”她没有没收我们的活鸡。
六十四
狗官和她的一口袋鸡头下了山就再没回来。那个司机小伙子走得更快,一定被这伙中国土著吓坏了。斩首一百,以首级论功,中国古来如此,原来西洋、南洋也不例外。
大个也不知看没看到那些鸡头。狗官应该会把那一口袋不会叫的鸡头,拿给他看吧?——看看,你不要它们叫,它们就不叫了。
偶尔在路上,他骑车碰上我们,就把头低了。他再也没来买我们的鸡蛋。
六十五
我不愿再上山了,去走那一个个台阶,我用山石筑的台阶,不愿去看我在晴天雨天里修起的鸡楼,看树;想筑一个更大的鸡舍,筑在鲜花大树上,日落以后还有太阳,下边养鹅,吃草,养兔子、羊、马,我还要为鸟修一个房子。
一个家,从十一岁起,我就想有一个家,在山上,筑起城来,交错而起,上边有大炮,我用铅铸货币和炮弹,我做弓箭,用风车提水,用沼气发电,自己筑窑,烧磁砖,我挖很深的山洞,里边有铝铸的地板,有食品,有铜炉子。我的木吊桥升得高高,下边一个小篮子放钱,提上来,可以买我们的鸡蛋……
我把兔子都送了人,黑鼻子的加里福尼亚兔,送给两个孩子,把窝拆了,木板丢到山下。电也拆了,穿山的电线不再有意义,徒生危险,我的老虎钳子就给打飞了一次。
“不能回家的罕”
六十六
一个梦,二十年,也够长了。我多想有人喜欢这个梦。现在没有了。我又回到我疲倦的路上,我的诗里。我画过画,养过鸡,养过乌鸦和豚鼠,种桔树和无花果,雷说得对,这些都要钱。
写一些字给别人,给自己。我不太相信自然——愿望是自然的,求生和审美冲突时,愿望是冲突的;审美却不忘求生和置生死于审美之中是不同的,以生死为目的的战争和不以生死为目的的战争是不同的;求生之下吃饱了和没吃饭时的自然,是不同的。我肯定最老的中国,我喜欢土地,黑色的好的土地,开花,长树,长草,人可以辛辛苦苦地种萝卜,种上几十次萝卜、土豆,让一生过去,把生命用尽,挺好。可这还不够。
——我想有人喜欢这些事,沆瀣一气,有一个兴致。
……
你喜欢歌谣 孩子
唱过的树都倒了
花开如火 也如寂寞
六十七
我把路修到山上
采果子给你
我摘果子 从那些死了的树上
一百年前 鲜艳的果子
我把它给你 我的孩子
你的头发
一直垂到地上 一直垂着
抬起头来
对我慢慢微笑
六十八
闵教授去了法国。保加利亚人卖掉了房子。海豚人在城里等飞碟。
狗攻破了荒凉的鸡圈,它们在铁丝网下挖了个大洞,路上洒了些鸡毛,大屠杀后的十三个幸存者没了。愣了一会,发现还有一只小中国鸡和两只蛋鸡飞在树上。
“怎么狗会吃鸡呢?”有人在电话里问。我只好说:“也许那些狗还没进化成狗吧。”
又去老里查德家拿冻着的鸡腿,并借他们的小狗来闻闻狗踪,好侦察出谁家的狗恢复了自然的狼性。那只小黄狗听令地闻了闻洒地的鸡毛,就径直回自家去了。
我们尾随着它走了一会,一点希望也没有,倒是老里查德有办法,不等天亮就把五星红旗和青天白日旗都升了起来。
1991年8月至10月岛上
① 英文:bad。意:坏。
② 英文:Good man。意为:好人;好样儿的。
③ 英文:egg。即:鸡蛋。
④ 哈字笨的:Husband;高府门的: Government.
⑤ 英文:tee。即:茶。“替树”,茶树。
⑥ 英文:Mangrove,一种浅海灌木。
⑦ 英文: My, Beijing, car, finished。即:我的,北京,车,结束了。
⑧ 英文: Pardon (没听清,想请对方再说一遍时的用词)
⑨ 英文:Egg Lady。egg:鸡蛋;lady:女士。
⑩ “密斯特顾的”,英文:Mr Good。Mr:对男性的一般尊称;Good意为:好;发音同顾城的姓“顾”接近。
⑾ “密斯耶斯”,英文:Ms Yes。Ms:对女性的一般尊称;Yes可译为:对、是;发音同谢烨的名“烨”接近。
◎ 本篇为作者初草,写于第19辑中的英儿到来一年以后,有提纲性质。对英儿关于养鸡的讲述使作者产生了写下来的想法。1992年3月赴德工作时此稿同诸多诗文稿一并忘记携带,而未获进一步详写,亦未得以冠题;但相信此标题应是于作者写时大体确定了的。因为事多,作者只能写写断断,文中序号亦因此出现错误,在此调整;并时写为“谢烨”,时写为“雷”,在此保持原貌。
*本文《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9月号亦刊载(于第十一章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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