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顺古镇,天下之大,有德者居之

人在困顿时往往或登高眺远或临渊羡鱼,以山水之真气求精神之解脱,所谓寄情山水也。近几年,已逾“天命”之年,即无功名之累,亦无身家之拖,也就越发的想出去走走。

——郭五一《寄情山水辩》

和顺之乡

和顺镇大门

和顺之乡 4月 26日

腾冲原本是极边之地的小县,但也正因为是边地,才有了可以追溯到南丝绸之路历史的口岸生意,才与西方近代文化有了更早的联系。

腾冲对面的缅甸,19世纪中期就成了大英帝国的殖民地。被中华文化和商品长期影响的缅甸受到冲击,这冲击随着大量华商的流动被带回这里。腾冲是中华大地的异数,当云南还被视为封闭落后,视为少数民族居住的蛮荒之地时,这里已经悄悄地和世界接着轨,近代科学和文明已经从这万山之颠的口岸默默渗透进这块土地。

腾冲的文化在近代中国是少有的多元、活跃。大量侨民的流动,中原文化的根基,当地少数民族的影响,在这里统合出一种特殊的氛围,和顺镇就是这一特殊氛围的凝聚。

和顺镇距县城不过两公里,侥幸的是虽然腾冲战役把腾冲城炸得片瓦无存,可这里,作为当时远征军的前线指挥部,却基本保留了原状。

和顺镇是边地小镇,虽然在腾冲影响很大,但在全国默默无闻。近几年出了大名,是因为“央视”搞的传统村镇文化评比,这里拿了第一。后来电视剧《大马帮》、《翡翠谷》到这里拍外景,“和顺”从此驰名中华大地。

和顺古建筑

和顺富裕,历史上望族大户多,留下了众多的豪宅、祠堂、坟茔、园林。和顺文明,诗书传家,耕读继世,有中国最早的乡村图书馆,出过很多文人才子,留下不少私塾学堂,世代享誉。和顺兴隆,历史上科举传承,出过不少达官显贵,留下不少官宅、碑记。和顺人守礼,父慈、子孝、夫正、妻节,曾受历代朝廷表彰,留下不少旌表牌坊。和顺秀美,面坝背山,良田千顷,几片湖泊平和静谧,一条清溪婉转逶迤,留下不少“水亭”,至今洗衣淘米。和顺人虔诚,留下很多寺庙道观,至今信徒芸芸,香火鼎盛,相传相继。和顺人善良,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阶级斗争破四旧,百姓并不认真,小打小闹也就留下了这些古迹。

有了善良和许多的“留下”,和顺也就无愧于传统文化名镇,其“乡村图书馆”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

上午9点到了和顺。一条大路直抵镇口,一座汉白玉的牌楼,上书“文治光昌 士和民顺”,有旅游公司收费,门票80元。

和顺是古镇,这几年开发旅游,装修重建,已是焕然一新。巨大的停车场,旅游车层层密密。好奇的游客,跟着导游在镇上进进出出。百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排场,任游客穿厅入室,不以为意。

走进和顺,像进了“大观园”。牌坊题刻,石阶古道,秀木围堰,小巷幽曲。相当一部分民宅对外开放,有些改为民俗旅店,备游客居住。走进小巷,偶见一院门虚掩,门上刻有“忠厚传家久宜克勤克俭,诗书继世长须积善积德。”信步踏入,见一老汉拥桌小酌,有村妇灶前烹饪。稍事寒暄,驻足观看:小院三面木楼,一面灶间,天井内花木繁茂,有小狗卧于花间。正室供有牌位,左为历代祖先,右为土地灶君,正中供“天地君亲师”木牌。木楼古旧,门窗镂花刻兽。老人告诉我:和顺有6000村民,八大姓,祖先大多是明初戍边来自内地。这座小院有90年的历史,他的爷爷是南洋侨商,挣了钱,回家盖了这座院。文革中老人被定为“华侨地主”,受了批斗。都是乡亲,斗的不太厉害,只是房子受到损坏,现在的规模是按原样重建,慢慢盖,很贵,刻一扇窗户就要2000多元。

清渠、家鸭、水亭

和顺镇主要有:贾、张、钏、杨、李、尹、寸、刘八大姓,都有自己的宗祠、祖坟。我参观了刘氏宗祠。祠堂阔大,很有气势。门对几十亩的荷塘,荷叶繁盛葱郁,有鱼嬉戏。荷塘上有石雕拱桥,直抵祠堂大门。大门里祠堂宏伟,三进两跨院,门阶很高。前庭有对祠堂文化及姓氏演化的介绍。穿庭开辟成了茶馆商铺。最后是正殿,飞檐斗拱,描墙刻柱,高大宽阔足以比寺院庙堂。正殿供,明洪武年间刘氏移民此地的三代先祖。大堂外有石碑,刻有汉高祖刘邦、汉光武帝刘秀、西蜀刘备等刘氏先祖的遗训。

这里不仅祠堂宏大,而且很讲坟运,用他们的话说:人有三运,人运、家运、坟运。所以丧葬文化很发达。我认真看了一处李氏祖坟:坐北朝南,坟前有明渠环绕,坟后是漫坡,栽满松树。这里坟墓没有享庙、坟茔,而是青石刻的坟圈。坟圈很大,全石结构,有石池、石桥、石坊、石龛、石椁,一列排开,足比十几间房。坟圈雕刻得非常细腻,有牌位,有喜联,有祷语,有颂词。颂词介绍:李氏先祖于明嘉靖八年由四川巴县从军移民和顺,并颂扬了李姓先祖的事迹,对历代子孙有成就者给予表彰,为李氏一族传播中土文化,彰显儒教遗风,纯化边陲风俗而自豪。这座坟是文革后由李姓第17代到第25代后人集体重立。

和顺不仅文化独特,自然环境也很独特。和顺坐落在腾冲坝子边缘,镇西面坝,种着水稻、麦子、油菜。镇东是山,村庄依山势缓缓攀升。一条小溪宛转流过,溪水清澈,隔不远有砖柱瓦顶的亭子立于水面。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公共建筑,亭下水面有长形条石砌成的井字形框架,人们蹲在上面洗衣淘米,水流经过把污秽冲走。

坟茔

坟茔

村边一蓬蓬竹林,一塘塘水面。村内古巷深深,古宅幽幽,高门重重,瓦顶层层,古树婆婆,鲜花盛开。小狗横卧道边,老奶坐于门槛,门墙内打牌搓麻,大树下品茗清议。业美族旺,景物和煦。漫步其间深受其染,成小诗一首:

咏和顺古镇 旧巷深宅升晓烟, 青萍水细白鹭纤。 生花醉月盆当景, 沁脾香茶树为天。 登楼浅酌轩窗碎, 旧瓦层辉空远山。 清平古镇何处是? “和顺”之家满人间。

和顺文化多元,宗教信仰也乱。这里有中天寺,元龙阁等寺观,规模都不小,香火也很旺,有很多远来的信众。可奇怪的是,中天寺顶是魁星殿、玉皇阁;元龙阁内有关公殿、观音殿、三官殿(供尧舜禹)。问元龙阁的道士何以如此?道家答的巧妙:文革前原本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庙。文革中一并打烂,释迦、老子、孔子都无处存身。文革后百教复兴,信众乱了套,各请各的神,各建各的庙,也不认真核准户口,只按先来后到。先请的先入住,后来的后存身。结果三教合一,五神同殿。乱是乱了点,但和尚尼姑也照顾“三清”、“玉皇”,道士道姑也供奉佛陀菩萨,礼数并不乱。中天寺一副楹联说得好:“称圣、称佛、称仙,各有千古;曰儒、曰释、曰道,同出一源。”既是同源也就不分彼此,杂居混处。

刘氏宗祠

有一件事印象很深。我们参观了一处“耀亭民居博物馆”。这是一位名叫杨顺生的老人以自家宅院、自家历史、自家收藏办的展览。老人爱好收藏,早年从教,上世纪60年代因身体和家庭问题回乡务农至今。老人上三代都是华侨,曾祖、祖父、乃父创业缅甸,克勤克俭,成就一代儒商,拥有百万家产。然人生多舛,两遇其难,先是日寇南侵,缅甸被占,家业店铺付之一炬。抗战后,重整旧业,不料1950年回乡筹资,遇上土改,家业被分,老父命陨,从此家道中落。

杨老先生自幼在缅甸受教育,收藏有上世纪30年代至今的东南亚各种货币和邮票,同时还大量收藏了抗战时期的报纸、照片、文件、书信。老人一生沦落,文革后,房屋归还,就在自家三座二层小楼办起了这个展览。他还专门办了一个远征军遗物展览,并书写说明,记述这段历史。老人通过自家70年际遇,从民间角度记录了当代历史。他对远征军赞不绝口,一再说明:远征军,爱民如子,军纪严明,作战勇敢,深得民心。他对蒋介石的评价也很高。老人介绍历史时有很深的感情,他希望这些历史能被后人记住,一再声称“要还历史本来面貌”。

远征军的民间记忆犹在,功业不会泯灭。引起我思索的是近代华侨。

华侨是中国最早接触西方文化的一批人,在东南亚也是中国最早的文化和资本输出者,一般都有很深的民族情结和文化认同。华侨还是最早的中国民主革命的支持者,孙中山先生早年革命依靠的就是华侨。华侨同时也是现代文化的最早输入者,抗战时期又是中国的海外兵团,他们的功业不可泯灭。可就是这样一批人,很长时期一直受到冷落。归国的华侨,文革中大多受到冲击。海外的华侨也长期得不到国家的关照。联想到以色列可以为两个军人发起对黎巴嫩的战争,可我们在前几年印尼排华事件中作为很少。像杨顺生这样的老华侨,一生坎坷,报国无门,直到垂老,仍不忘教化后人,我有深深的疚歉。

解放后,对华侨的态度,我以为是一种文化封闭现象,是对西方文化的恐惧和自卑。这种态度同中华历史上文化强盛时期的传统是相悖的,从根上看仍是近代文化自卑的扭曲表现。

中华民族从本质上讲是一个文化生态系统,这个系统有着着深厚的历史渊数。其优越性我以为是一种开放、多元、博吸广纳的气度。像一个大舞台,其中心位置的主角可以任何人来演,只要你长袖善舞。如西戎出身的秦王朝;鲜卑后裔的隋文帝、唐太宗;蒙古族出身的忽必烈;乃至女真人的清王朝。“天下之大,唯有德者居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虽然不乏保守,但容得下改革,容得下革命,不会硬邦邦地撑着,对抗到底。像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伦,终至灰飞烟灭。

有传统,肯开放、能革命,也就有发展、能延续。以千年眼光看,四大文明古国中华民族硕果仅存;以百年眼光看,中华民族必将傲立世界民族之林。

临走,老人把留言簿给我,看着老人期待的目光,写下“存古鉴今,教化后人,老先生功德无量。”

走出老人居舍,来到村边,夕阳西下,牧童归村,鸡鸭落舍,傍晚留宿和顺。

古巷深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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