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对的顾城最后 十四天(二)
9月27日 星期一
弟、烨的情绪看去都好。他们商量着去镇上。我去做工,弥去上学,于是烨开车一起走了。我做完活儿,去邮局找他们,弟正在那里写,烨在排队。弟写好递给烨,烨扫了遍,对我说:“写给你们家的,写几个字吗?”烨以往会说“写给家里的”或者“写给老爸老妈的”;尽管听烨这样说也自然,但还是不禁感到了一层冷淡,我笑我别是太敏感了。我从烨手里接过,是弟写给爸妈的家信,写得温和、安祥,只字未提与烨的不如意关系。我在弟信上加了几个字。我很喜欢弟信笔画在信尾的木耳和艾玛(玻格的外孙女)。
我们一起去了他们石头湾的家,那所弟曾经一天一天把命往上钉的房子,那所连我去一下都会被压得透不过气,既走不开又呆不得的房子。烨说:“可罕* 昨天见房子时眼泪下来了,我一回头,他一抹…”烨接着返过身对顾城笑道:“至于吗?”弟没说出什么,只是半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
我没去想弟需要多少勇气才能重新走进这所房子。但我知道,只要烨愿意,这里不管是天堂是地狱都将还是他热爱的家。他们终于还是从德国回来了,弟是抱着期望的,他期望那岁岁月月、层层迭迭如落叶丛林般丰厚的往日生活,那些装满他们独有哀乐的日子,能够唤回谢烨;为此走在刀尖上度日他也会微笑,用滴血的闪亮一点点抹去投在烨心上的暗影,他仍然向往着明净如初的时光。刚刚我们走下车,弟踏上第一阶他五年前砌起的石阶时,对身边的烨叹道:“雷,只要你再跟我过半年,就是把我送到头儿了。”声音在我心上顿时拉得很长,让我疼痛;烨好像并没听见,脚步轻快地跃到前面,同我说起昨天顾城看见房子流泪了。
我词不达意地说了句:“嗨,顾城的脾气。”
烨微笑的有些沉思的样子,接道:“顾城?…我让他哭他就哭了,我让他笑他就笑了,跟牵手里的小孩儿似的…;你说我把他往哪送呢?”
我随便又不是全然随便地说:“送北京去吧。”
“送到头儿吧!”跟在后面的弟开口道。
我们都还算是挺高兴,至少表面上。
烨高兴地说这房子有三样她最喜欢,一是大平台,一是洗澡间,一是英儿的收拾。顾城没吭声,脚步软软地径直走上楼梯去了。
我对烨说起我曾有过的修房建议。烨说:“那好,我来修吧。”语气肯定。
我看了看烨,没好问她的意思,她怎么会打算修房呢?是她独自修呢?还是和顾城修呢?她还走不走呢?甚或是大×和她修呢?
我们一起看了些文稿。他们拿了些日用品。弟说他在我那里没合适的桌子写字,需要搬个桌子去,我便去对烨说。烨说:“那把这个搬走吧,这些 rubbish(垃圾)我都得给扔了。”口气里我感到了她对与顾城往日生活的骤然冷漠。
顾城过来。烨说:“把这个搬走吧。”于是我和顾城抬着下楼梯,抬出门时,弟说:“这个桌面、桌腿儿是我好几次捡来的,都是我钉起来的。”口气挺硬;却能听出他心中的凄楚。我想:烨同他的感觉那么不一样了。
[*可罕:烨多年里对顾城的称呼,始于结婚的时候,亦写作可汗,但是叫出来就总是“可罕”。顾城幼时臆想出来并自制过的帽子,俩人婚后又重新恢复制作,并称之为“可汗帽”。在最后与他们共度的时日里已很少听烨称顾城“可罕”或“胖”了。]
我们去山对面玻格家看木耳。玻格见是我们没表示什么,我知道她不太高兴我们来。顾城近乎鞠躬地对着玻格微笑点头致意问好;烨乐呵呵地同玻格说话,玻格也微微笑着应对,但神色总有些勉强。木耳正和艾玛在厅中地毯上玩儿,见我们来了,抬头看看玻格,又低头继续同艾玛玩儿。玻格在边上的沙发上坐下,拿起本杂志看。弟取出几小盒结构玩具,烨选出其中的两盒,一盒给了木耳,一盒给了艾玛。弟小心地帮他们把盒里的塑料兜打开。木耳已很会看图了,一点儿点儿,装起了个小车儿;顾城笑了半天,和木耳把车推来推去。木耳不时地看看玻格,有些不大敢过于高兴似的。玻格一直沉默,烨时时同她说说话,而她相对就过于冷淡了,手中的杂志始终也没放下。艾玛不太会看图,烨叫木耳去帮她,木耳拿起艾玛的图看了看,又放下,还是和顾城来回推他的小车。
我们和玻格告别的时候,玻格的心情显得好起来,笑着说话,说理查德(玻格的丈夫)、说她的女儿,也说木耳。弟请烨告诉她希望很快能同她一起带上木耳去中国看看。玻珞笑,说存够了钱一定去。弟说:“告诉她,我们出她的路费。”烨说:“人家说人家自己出钱,你没必要这样说。”弟不太满意的样子,也没说什么。
回家的路上,弟说:“这玻格也太霸道了!”烨没应。我想烨是在想顾城没资格这样说。于是我想起有一次我们全都在一起时,弟看着快快活活的木耳,笑道:“这小子傻开心,咱给他两千块钱,把他嫁出去吧。”“你有两千块钱吗?”烨道。弟:“诶?……”李英说:“你想把三木给人呀?把你给人吧?”弟对木耳乐道:“你要两千块钱吗?”木耳根本也没听懂却迅速地用英语回答说:“ No.”我们全都笑。那天里,弟老来不来用“把你送玻格”吓三木,三木也总是回答“No”。于是我对弟说:“你现在说玻格霸道,你忘了你那会儿还说要把三木送玻格呢。”我本也就是随便说说的,不过是想对顾城应苛刻些,让他怪别人的时候得先怪自己;而且谢烨在一边没说话,我觉得我在替她说。没想到弟一下真急了似的厉声道:“别说了!”吓了我一跳。
后来才知道我这话对弟打击有多大,读他最后几天讲给木耳的话里,他的心里充满了这个打击;其实我和谢烨都知道顾城对三木还是很好的,他把三木放腿上给他讲故事,笑得那么舒心;但是他拒绝承认他喜欢三木,仿佛这是件不光彩的事,谢烨说他被他的观念奴役着。后来木耳三岁半时,谢烨将他全托给了玻格,这不光不是谢烨情愿的事,也不是顾城情愿的事,但是两个人别在那里谁也没办法把话说出来;顾城只认为谢烨是因为他的缘故,无话可说,同时借势鼓励自己往观念的方向直走下去;而谢烨其实是因为李英的缘故,也不肯直说出来(到最后她也没能对顾城说出来),有时对我说起,真觉她是又气又恨,可她并不像是要听我的意见;现在想来她或许只是为了让我代替顾城承受下她的怨恨吧,她知道我是绝不可能说给顾城的;现在想我要是能冲过去就对顾城说多好,管它每一个人的面子呢?可是这对我就是不可能的事,除非能让我从今天返回去!令我当时可以感到安慰的是,这种不愉快永远只是瞬间即逝似的,随即又是谢烨同李英并顾城一起的欢声笑语了;那对于我是一个真正美丽的并且充满了智慧的世界。我是自惭的,景仰、热爱加上心理上的依赖,祈愿并且庆幸他们都远比我聪明,时间也就那么过去了。
回到家,不知怎么说起了下棋。我挺积极,把棋盘铺在弟、烨之间,烨挪到边上的椅子上,我想烨是让我和弟下。我坐下,懵懵懂懂中觉得很久没有过这种情形了。弟看看烨,指指棋盘:“下吗?”烨摇摇头,淡淡地说:“我不懂这个。”弟便想离座。烨说:“你们下吧。”然后拿过这两天她正在看的放在桌角的书,半伏在桌上看起来。
过去好象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弟结婚之后只记得有一次和他算是真正下了盘棋。那次带点表演性质,弟让我和他下,是为讲解棋给烨看。烨在边上兴趣盎然,还让顾城下这儿或那儿,弟就会说为什么不能下这儿或那儿。弟从小一直很喜欢围棋,而且一直比我下得好。我们去火道村时围棋都还是带着的,那时我们的最高愿望就是下败父亲。弟结婚后,我同他便几乎不下棋了,他当然依然喜欢棋,但他像是觉得做任何事只可以同谢烨做,不然便是不忠似的,他不再叫我或是我父亲同他下棋,而是把棋讲给谢烨,同时开始同她下让25子棋,烨很怕被吃子,弟便不忍去“吃”,所以棋也就没法下。弟叫我跟烨下过,头一次他让我让烨12子,他从旁为烨讲解兼提醒不可怎么走和应当怎么走,我当然敌不过,烨又不同意我中盘认输,结果下到底数子,我输了得有一百多;烨很高兴,弟也很高兴。后来一次,烨在棋盘上摆了17子,让顾城到里屋去,说和我下棋。我没多想就下了,也知得注意点儿,可往往还是要把子往看中的好点落,结果吃住了烨一片棋,烨重新走,还是被吃住了,再走依然,她神色真正很不开心起来,最后像是半自语地说“那就是怎么也不行了”?我觉得我有些过分,就让那块棋活了,可是后来忍不住又断了烨另块棋;烨不愿继续下了。顾城出来,说替她报仇,一边下还一边对烨说:“你看着,我让老顾乡这块儿死;……老顾乡这儿也活不了;……”我也神思不安,觉得不败也得败,很快便彻底败下阵来;但烨那天并没有怎样高兴。后来弟说烨对他愤怒了好几天;烨说当然,被吃子还能高兴吗?来新西兰后,在他们去德前同弟曾草草地下过两次棋,都是在他们一起到我这儿来的时候,烨两次都挺有兴致地边看边解释给李英听;李英则说些“诗刊社”或什么人下棋的事儿,还说这都是“高智商”,她不行,显出没有兴趣。顾城适可而止,下个开盘而已。我心里不禁叹,棋这东西怪,那么通达的人碰到这儿竟真就会耿耿于怀,完全不会下也居然能拿它当回事。
眼下顿时不一样了,好象一瞬间又回到了我和顾城两个人的时刻。弟下黑子。我本以为他棋已很生了,但觉到他落子感竟非常好,我不禁说:“以后就下下棋吧。”我的意思是说过去所有的事儿就不要再去想,再接着去做了;我觉到烨从旁嘲笑似的“吭”了声;弟也没应我;我一下觉到弟还是不能没有烨。的确,棋再往下下,因为烨显出的无心,弟便也越来越难以专心了,下到一定程度,还不分胜负呢,他便停下说:“大致就这样了吧。”我觉到我刚才对他说的话是太不着边际了。
我做饭时烨帮我去倒果皮桶,临出门时她忽然转脸对我说:“现在想李英真聪明,真的聪明,她走了。”
我被说得纳闷儿,因为李英的要走她当是清楚的,李英说起来她走还是尊从谢烨的意愿呢。我也被说得有些难过,因为这个意思至少是说,离开顾城是件好事。后来再没有沿着这话说下去,话里的涵意就只有永久地去猜想了。
晚饭吃到一定的时候,说起了闵教授。是闵87年底在香港听了顾城的讲学后邀请他们来的新西兰,之后又一直帮助他们,以至后来帮助了李英。他们叫他闵福尔,常写作闵福德。弟很难过地说:“闵福尔不知怎样了,真怕他得伤心死。”烨也很难过,可只好无奈地笑笑。
他们说起请闵邀请李英来的事。弟说:“我只给闵福尔写了几个字:现在干净的人不多了……刷,闵福尔就签字了……”弟凄惨的脸震颤了好几下,最后无奈地叹道:“此生对不起闵福尔。”
我听得也有些傻,实实在在感到了一种惨痛,让一直满怀好意的闵福德现在该怎么想呢。我想安慰下他们,就说:“也别那么丧气,说李英是不多的干净人,也许并不错。”刚说完,烨就翻了我一眼;顾城也直直地看着我,但他忽然说:“你不知道,我那时要在北京不走,英儿是可以和我一起死的……”
我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弄愣了。烨极不屑地白了他眼:“你想的!”
“是……”顾城很当真地看着烨说:“她说第一眼看见我,她的命就注定了,她的日子从此被那一刻挡住没法再继续了……她怕我走,她快没法活了……”
烨正过脸来,眼微垂,看着桌面,闭口不语;我觉到不好,有些着急。弟只是转过脸来对着我,继续说:“那回她说了好多,说得我害怕,我们根儿里有种东西特像;那个时候不会是假的。”
烨起身走开了;我更加不安起来。弟说:“谢烨特逗,忌讳说这个,我在书里写我和李英怎么着都可以,写了这个,她就变脸色儿了;……哎,一审编辑。不写就不写吧,何必呢?……我是想让英儿记着点儿,英儿也老是反抗记忆。都是无所谓的吧;不管英儿的闲事儿了……”弟做出尽量轻松的一笑。我知道他并不轻松,可想他也只有自己担着了。
弟忽然又入神地说了句:“李英那时候真让我觉得和这个世界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没理会他,只是压着声音说:“你以后少说点儿李英行不行?”
弟说:“真想把那书烧了,可惜了谢烨白白受罪一场。算了,写了就随它去了,跟我没关系了。李英她也是活该。”
烨过来说护照的事儿。说着说着就说起了许多好玩儿的事儿,他们的一年半里有太多的事儿可说了。烨一开心,弟也挺乐;我松了一大口气,好象一切忧虑都不过是杞人忧天。
一会儿弟建议学打字。于是烨放好机器。
弟说:“你教老顾乡,我也学学。”
烨挺开心地对我说:“这个活儿是不是挺好?以后你就挣他的钱。”
弟道:“给老顾乡找个工。”
烨道:“可罕说这个电脑给你。就是让他砸了一下。”
“是这样,”弟忽然站直,“咱们分家,车呢,给你,电脑呢,给我。”
我看了顾城下,有些怨他,挺好的时候提什么“分家”?烨也瞥了他眼,没理他。我们边说边试,都挺愉快。烨的热忱宽厚让我非常感动,我们曾经多么好地在一起过呀,就像此时此刻一样;要是从没发生过李英、大×的事多好;可又能怨谁呢,只能怨顾城。弟显得心境安祥,说了说他见识的各种电脑。之后他还平生唯一一次和弥乐下了一盘棋,也是下了个大概时便停了;他棋局不错,但是他很沉默。
之后弟又一垂脑袋早早进了自己的小屋,显不出一点儿想再讲讲话意思。我有些不安,总觉该同他好好说些什么;烨过来高兴地同我说话,于是我又同烨聊起来,放下了这个心思。
我对烨说了些李英和×××。我试着想对烨解释下李英的心情。李英有过许多关于薛宝钗、林黛玉的感叹,她实实在在觉得自己是林黛玉,而竟就居然撞上了薛宝钗,她曾叹说:“这个对手也太强大了。”我当时是很同情她的。
我对烨说:“你对她那么好,结果让她感到压得很,你完美得让她说不出话来;她说你就如同薛宝钗,而她是林黛玉……”
烨笑了:“得了吧,林黛玉是她那样呵?人家林黛玉也是大家出来的,也是有风范的;你也不是没见过她在顾城面前什么样!”烨又乐:“英儿刚来什么样儿你还没见过呢,头一次给她烧水洗澡,都挺郑重的,她就在那儿叫,‘顾城,拿块毛巾来呀!’顾城都傻了,叫我去送。我干嘛呀?我说:‘嗨嗨嗨,叫你呢。’顾城就这样:‘谢烨给你送去了呵!’英儿就又叫:‘谢谢了呵!’英儿就这样。这是林黛玉呀?”
烨笑得很不以为然,又说:“你想我们本来也不熟,都想着她小姑娘呢,嗬,上来就跟我们大谈精子、卵子,什么性冷淡。”烨做了个很不堪的表情。“顾城没辙耶,顾城说三年不见,李英改现代派了,说大概是因为她在《健康咨询报》干过。林黛玉,林黛玉那可是真的,真的是伤心至死的呢!”烨的神情有些激动。
我不知说什么,眼前晃着李英的样子,李英的样子有些多变,时而矫情时而通达,时而热烈时而腼腆,也许因此才尤为生动;她在弟烨去德后给我的印象是非常好的,除了她突然走掉后的一些事。于是我们又说了些,我不信对她在北京时状态的说法,觉得同她给我的印象冲突太大。烨说:英儿就是近朱赤、近墨黑,她和我们在一起后,样子自然也就变了。
又说书《英儿》。烨说:“天下也就顾城敢诚实,李英还就是不诚实,这回偏偏就让她赶上了,她不服不行。她没话说。顾城对她客气耶,人家都是推,他是揽,他说他不挑着说,可怎么损自己他怎么说……”
“他这人有点儿自虐。”我说。
“他就是有点儿自虐。”烨同意道。
“英儿,”烨笑了笑,“英儿净是姿态,她就信姿态,结果碰上顾城这么一位,什么不认,就要你心的。”烨又笑:“他们打起来才逗呢,一个全动真的,一个全玩假的,那才是一对儿呢!你说我帮谁?”
我只好笑,说:“你不是帮顾城呢吗?”
烨一点头说:“我是帮他,也不知怎么我就一直帮他。”烨顿了顿,“可这回我是真的帮到头儿了……”
“他是诚实,可那诚实是人受的吗?也就我能跟他过这么久了。”烨的情绪低落下来,我的心情也跟着一暗。“他那书你看了,他说他真真地写,可你说那么写,我受得了吗?”烨大睁的看着我的眼里几乎涌出泪来。“可是跟他说还不是白说?他就是他自己的死活,哪管我的呀。”烨顿了顿:“说我跟大×好,我当然跟大×好啦,人家大×对我好……”我看着烨,想着不用她说我也应该明白。
“顾乡,我真的是太累了,我受不了他,我害怕……”烨一下有些哽;我觉得有些突然,想着是不是需要我帮助,又感到不知所措。
“你知道他那回掐,差点儿没把我掐死!”我的心缩起来,不能想顾城的样子。
“他骂我什么?他骂我‘婊子’!”“什么?”我简直不信。
“他就是这样骂的。”烨气得脸红红的肯定道。
“你骂我?!”烨道,“我说你骂你骂,我给你录下来,你再接着骂!他就咚、咚、咚!三下,”烨比了三下拳砸的动作,“把录音机、电脑全砸了。我一下就歇斯底里了,‘啊——’就这样,”烨双拳攥在胸前学她当时的样子,“我就叫了起来。我有歇斯底里。”我迷惑地看着烨;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她有歇斯底里。
“他扑上来就抓住我,跟着正掐我这儿,”烨比了下脖颈上方。“我们都摔了。我想我完了,我说:你骗了我,他说没骗。我说那你放开我。他就放了。”烨生气地站那儿。“这……”我无话可说,只能很难过很担心地傻在那里,真没法儿想他们之间发生的这件事。
“过了半小时,隔壁基金会小老太太嘟嘟嘟,来敲门,特逗,她听见我叫吓死了,不敢动,等没声儿好久了才轻轻过来敲门。”烨笑了。我感到很心疼,出现了那样的事,烨竟然说笑就又笑了,一笑又显得那样无忧无虑。
“我给顾城面子耶,”烨说,“我站着都困难,我还装着没事儿,笑,我就这样靠着,在楼梯那儿,笑着说没事儿。老太太就走了。顾城特感动,直劲儿让我去医院,那医院是他让我去的,我说没事儿,歇歇就好了,不行,非得让我去。结果医生问我怎么弄的,我说自己摔的,医生根本不信……你知道吗?让他进疯人院。来了好几个人,问我,我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哭,就行了;三个月,都给他定下了,我只要一直哭,他完啦!”我清清楚楚地打了个寒噤,看着生气的烨。
“顾城吓坏了;嗬,你不知道对我说得多好,他说可以让我一人走,走哪去都行,他有信心等我回来。他就是这样说的!我信他了,没签字,和他一起回来了。可是你看见没有?我就这样跟着我。”
顾城是疯了。我想得找机会和他好好说说。我难过地看着烨,想着能帮她出点儿什么力。我小心地说:“你看你现在可不可以去打个电话,德国时间是中午吧?”
烨犹豫了下,说:“算了吧,利斯都睡觉了。”然后说:“其实我也不一定要给大×打电话。”顿了顿,烨似自嘲地笑了下:“打电话都得偷偷摸摸的,太可笑了。”
烨思索着说:“他太对不起我。”又说:“我救了他,他也老说我救了他,要不他十回也死了!小纯都说:‘他死了不还得你给他树碑立传吗?’”我一愣,烨一笑:“小纯是胡说。可是顾城现在这样对我,他真是太对不起我。”
烨仍是一幅思索的状态:“他死了真是比活着好。有时候都想帮他一把。我还就是能做到这点,我杀了他,也能让人同情我。这点我太自信了。可是我干嘛呢?我还有儿子呢,我还不想去监狱。”
我觉得不太对劲儿,我忙乱地说:“我不觉得顾城真想死;他老说死,是为了抵抗;他就是嘴硬,其实他挺容易被安慰的……”
“你说什么?”烨用表示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立即接不下去了,肯定出现了一付认错的神情,我自觉轮不上在谢烨面前评说顾城的,只是心里一着急,就乱了。
“他死不了,你放心。”烨用颇为不屑的口气说;“×××都说:他说死又不死。都知道他要死,可是他不死,他不死人家怎么办?”烨脸绯红。我一时都听傻了,只当这是一阵儿的情绪。想着她能这样无顾忌地对我说,是因为相信我立场的公正。
烨语气沉下去:“说实在的,我能承受他死,不能承受他活。”看烨那么肯定的样子,我无话好说,只有愣愣地想,不是切有体会烨不会这样说的吧,所以只有赖顾城了。
“我这人就是太好心了;”烨说,“好心得有好报才行呵!”烨很激愤:“其实要他死还不容易?他真跟小孩似的,骗骗他上天堂就上天堂,骗骗他下地狱就下地狱;你不骗他你不是活该倒楣吗?其实我只要一走,最简单,我太知道我的威力了。放谁身上也做了,我是活该耶,受儒教毒化太深。”烨松缓下来:“可是好心得有好报哇。”
我静了静,想替顾城说点儿好话。我说:“不过顾城也有些好处,心地单纯,你看他那么喜欢你的《你叫小木耳》……”
“哟,感动得不得了。”烨立即笑了,笑得十分沉静。“你还没看他那个样子呢,那真是爱不释手。”烨说着,眼睛里的光都显出了幸福和赞叹;我也笑了:厚道的谢烨,我心里说。“那真的就是‘不释手’啦,趴在那儿改了两天,跟是他写的似的。有的话他加得真挺棒的,那段你肯定没印象,说我‘难能理智,总有生离死别的阴影笼罩着’,那些话,我真的感动,他会为我说话耶!还有‘雪’的那些话,特有气氛哈,他写完我都惊奇,怎么跟我写的似的?他说他就知道我。”烨说得很沉醉,神情动人极了。
烨说:“我是悄悄写的。他是悄悄看的。看完捧着,那个喜欢;他这人就是这样好,你说的心地单纯吧,其实他都不知道,那篇东西一发出去,他完啦,他什么形象呵;他还到处乱寄,恨不得见人就送,最后还给放《英儿》书后头了。”
烨说:“顾城的形而上真漂亮。”又说,这点“大×绝对没有”。又说“也不是说顾城坏,就是具体生活起来一件件事儿都让人受不了。”又说想和大×把基本生活安顿下来。又说她也不愿一走就把顾城毁了。
我问烨我有没有必要找个时间跟顾城讲讲话。烨说:“你去讲?你能说过他呀!我还能说出些话,真可能是因为我太有道理了。”
[以下原本排为第三部分,有反映说文件因为一个两字关键词打不开,而其实文件中并无此二字中的任何一个,原样照搬如下:(很遗憾,将第三部分搬来后,本文件也不能打开了,因此删去,还是试点入第三部分继续阅读吧)]
来源:《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10月出版发行
- 白岩松的提议,对社会很有意义和帮助。2021-03-04
- 警方通报货拉拉女生跳车事件细节:涉事司机被批捕2021-03-03
- 足球报:职业联盟不能成为中国足协的傀儡2021-03-01
- 达叔一走,那个璀璨无比、那个百花齐放,那个无比辉煌的香港电影时代,彻底落下帷幕。2021-02-28
- 重温那个热闹温暖的年代2021-02-28
- 一个时代的逐渐凋零2021-02-28
- 和顺古镇,天下之大,有德者居之2021-02-27
- 几百元的心脏支架进医院一个月后:那些意料之中和之外的结果2021-02-25
- 文章引述李文亮医生的话称“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可是每当谈论中国时,我们在西方社会却只能听到“一种声音”,那就是污蔑抹黑中国的声音。西方社会算不算是一个健康的社会呢?2021-02-21
- 如何陪护心脏病病人?2021-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