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对的顾城最后 十四天(六)
10月4日 星期一
早上九点多钟烨来了,我们一起去镇上。车停在停车场后,弟申请试试开车。烨说这些他都不用学,她会一直帮他做。弟说他还得自己买辆车,自己开着去看三木呢,怎么能离了婚还老在一起?
烨看着我冲他撇撇嘴:“你说这可能吗?”
我“嗯?”了一声,没明白她问的意思。
烨又对弟说:“咱们有三木,反正也是分不开的了,对吧?”我都弄得有点儿懵,大约顾城也没弄懂,所以愣愣地也“嗯?”了一声。
顾城只是希望学车,烨白了白他还是跟他换了座位。烨让他踩踩离合器,练练挂档松档。弟自是笨手笨脚,但比我预想的好得太多了。我想他真该早学,又一想早学除非是他早有离异之心,于是知道不可能。
弟发动起车,向前开动,停!停得猛了些,但两脚配合还好,没有熄火。他又要向后倒,我和烨都说不行,他坚持要试试。烨有些火。弟玩笑说:“唉,跟我徒弟学开车,还得忍气吞声。”
烨一直承认顾城是她的学车师傅。那会儿他们一起钻研我母亲从国内寄去的驾驶指导书,然后借了个破车试。顾城说:油门儿!离合器!一档!开!快!慢!停!急了就一拉手闸。虽说是个不曾开过车的“师傅”,可烨直到考上了执照,还是觉得没有顾城坐在边上便不大敢启动车。
烨提醒了下方向盘,便只好让他倒。我是真有些害怕,哪有刚碰油门儿十分钟就要学倒车的?车后倒速度不稳,但停得合适。弟很高兴,说开车好玩儿,注意力集中,什么都忘了。
我去做活儿,他们去镇上。之后烨进我做活儿的地方找我。我们站在窗前时看见他们的白底黄斑车动了起来,缓缓前行,又缓缓后退。我们都惊讶极了。烨说:“你看,你看,只要他自己去做,还就行!”我们都很高兴。
烨帮我做活儿,顾城就在那里一人开车。我们完工去见顾城,烨表扬顾城开得“不错”,顾城仍专心在开车里,问了个下坡路口停车时脚闸手闸配合的问题。
我们去找公证人,为他们申请公民权的事。顾城说他打算离完婚回中国,不用申请了,见烨不在意他的话,也就跟着去了。昨晚之后,我知道他说回国都不过是被愿望激励的,刚回岛时还说年底全体大返京呢,而心下却明白一时那并不能实现。死在国外倒没事,可以给移民局看——瞧,他死在国外也不能回呀;我怎么能回呢?听烨说起,小×的居留还得十分小心,顾城回国是断不负责的。这让我不由地想,那顾城离婚就会对小×完全不利——不是姐夫了怎么还会连带得上你呢?这样想就不由在别离婚才好的心情上又加了些份量,听弟说离婚就更多些不快了。
那是一座漂亮房子中的一个体面老头儿,在每张表格上都签了字。
弟说可否问他一下关于离婚的问题,烨很不高兴地回答:“人家不管这事儿!”
“问问,他没准儿懂呢?”弟蔫蔫地又很固执地说。
烨说:“那得找律师;这人!”烨转过脸对我,我回报了一个赞同的微笑。
我觉到烨是想岔开顾城。其实这位老头儿烨也知道是很合适问这类问题的。烨不喜欢提离婚,我当时只愿意想成是她做事留情,也因此总顿生希望,想他们没准儿会和好如初。
我们告辞出来,弟说:“那找律师去吧!”
烨说:“都过中午了,回家歇会儿你不是还要去看三木吗?”
我看着弟的别扭样子,说:“得了,别老离婚离婚的,你又不是真想。”我心说:烨都不提你倒老提,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弟很丧气地进了车。路上弟自说自话:“咱们也不用打官司,哎——”弟自我赞同;“协商一下,找律师一签字。不就是胖子问题吗?咱也别说归谁,还放玻格那儿,谁都能去看……”
烨和我都没理会他。我从没以小×的居留问题警告顾城别提离婚,想来我也不忍以此压他;我总是从不要伤烨着想,如果烨要离婚,我恐怕就反过来了。
回到家里,烨快乐地说着他们在美国的一些事。弟闷儿闷儿地插道:“今天是星期一,咱们得计划一下呀,什么时候见律师,怎么分家,胖子怎么办……”
烨淡淡一笑,点着他对我:“你听他,就是不会说话!”又转过脸去冲着顾城:“顾城儿,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弟又是困惑地看着她:“我怎么不会说话了?你不是要走吗?不和我过了?那得谈哪?……”
“那话不能老说,知道吗?”烨一下挺激动的样子。
本来挺好的气氛,眼看让弟给搅了;弟是不会说话。看弟愣愣的样子,我说:“哎,你的那篇哲学纲要真好。”我心下没准儿感到他怎么那么叫真儿呢?不是都有个“哲学纲要”了吗?照着那个明白,眼前的事儿有什么过不去的?可是冒出这么一句之后,我再也没接下去,似乎想起下,又断掉,终于是忘记了为什么我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什么哲学纲要?”弟还发愣。
“就是那个自然哲学纲要——《没有目的的“我”》。”烨接道。跟着烨的神色快活起来:“你都不知道那东西怎么出来的,那真是百忙之中……”烨笑着:“顾城那会儿什么样儿了,只差没死了……”
顾城听着笑了笑,站起来走了几步。烨挺有兴致地说着:“后来是史明急了:你这还没谱哪!你当着闹着玩儿哪!那全是正宗教授!……
“是史明给他弄的,人家能不急吗?他还得事先给译出来呢……好,他这才开始:‘你说我是说中国哲学中的自然属性呢,还是干脆就说自然哲学呢?’真的!就是还一点儿没数儿呢……”烨答着我;弟也乐了;我也乐了。
“然后他说:‘去他的,就自然哲学。’我说你可想好喽,咱可没时间了,你这是要创立个新学科,那可不是三五天就能创立的。”弟又乐,气氛好起来。“他也怵,”烨接着说:“愣那儿想了会儿,说‘就这么定了’。然后开始说,就没停……那叫一个漂亮!三天。”烨顿住,看着我。
“我给他打完了,他再理一理,就出来了!从从容容去开会……”烨笑着停在那儿。“我告儿你都什么教授呵,文学、哲学、史学就不要说啦,社会学的、人类学的、生态学的,多啦,还有你们利斯那样绿色和平的……”“是吗……”看烨快活的样子,我心里非常高兴。“还有律师!”弟用他特有的那种说新奇事儿的神情说。
“还有法官呢!真的!”烨乐着对我肯定道,像怕我不信一个笑话似的。
“还有神父……”弟说。
“那是肯定的,人家神学系主办的;没准儿还有物理学的呢。我说顾城还没见过那么花的教授呢……问不倒他耶!问了他整整一天,最后真的,平——了。”烨静下来。看烨沉醉的样子,我想不出她的心情,她真的打定主意离开顾城吗?
“史明够天才的,怎么德文也能说得那么好?”弟的样子也高兴起来。
“他就佩服人家翻译。”烨说。
“哎,能说两种话;我现在准备扔掉一半儿中文学英文了;以后也不跟啥教授说话了,就跟三木说话。”弟脑袋轻轻一垂,晃一晃。
我看烨又侧着眼睛看他,就岔开话说:“你这纲要真是纲要,一扩充就是一本书哎。”
弟道:“那,一百万字容易极了,下边儿讲故事就行了。”
“他那天的答问就是文章。”烨说。
“要说书,这脑袋里装着一百本儿;我离婚以后有事儿干,就写书了。”弟“嗯”一声叹口气:“真想有个什么辙,给它快点儿倒出来,要不又该生出一百本儿了。”弟说着声音弱下去。
“雇十个打字员,你一直说,让他们轮流给你打。”我说。
“哎,我还真那么想,你就算一个吧。”弟淡淡一笑说。
随便说着,吃点儿东西;我想起对顾城说你要是真在你的“自然哲学”里,就该没事儿了吧;又想这话不是在劝弟不必在乎谢烨吧;跟着就把这话忘了。这一忘就一直忘了,以后的时间里多次觉得该说些什么,也没把它想起来,也还是因为我老觉得来日方长,怎么也没能紧迫起来的缘故吧;后来在录音里听弟在答问时说这篇文字的由来也是为了解决他个人面临的问题时,我一个震动,想到了弟的努力,叹息怎么没有向他探讨一下。这篇文字形成在《英儿》书进行了三个月大体完成之时,他真有一种能力,让他在走向痛苦极端的时刻,豁然省悟另片天地,他可以如此明白地想清楚并且原谅一切的,尽管痛苦并不会因此减轻。这时助他一把他就会离危险更远些,而推他一把,就又有可能重陷昏暗,如果连连地执意地推他,在另个省悟到来之前让他被苦难刹时彻底吞没就是可以期待的了。而这正是他的经历,那之后烨找到了英儿联系了去悉尼,顾城忽然不想去,想回归往日同烨同孩子一道的生活时,知道了烨已有了大×,之后一推接着一推,直到我也没有助他一把,尽管他已够顽强,意外发生的上午一直平和地设想下一步的日常安排,很有他的“自然哲学”状态,我却没有想起同他进行这个讨论,其实已经到了话的边缘了,却没能进入话题。同他讲“自然哲学”能不能帮他我不知道,或许你高一尺我高一丈顾城逃脱是难的,但是我大概要永远懊悔没有同他讲讲了,尤其是到了最后一个晚上都没有,到了最后一天他那么心境平和安祥的时候也没有。我们谁都不知道正等在前边的是什么呀。
下午他们去看木耳;傍晚回来时,我正在门口给弥理发。烨过来指导我。烨理发理得非常好,十年中顾城的头发差不多都是她给理的。烨示范我怎样用梳子,然后干脆就给弥理起来。我在一边感动地看着,想着不知还能这样地欣赏烨多久。三个月以后,弥的头发又长长了,我浑身发软不忍理下那层头发,直拖到五个月再不能不剪的时候。
弟在屋里稀里哗啦把堆了一天的碗都洗了。那几天只要他看见碗没洗,他就会给洗出来。所有碗差不多都是他洗的。我也很自然地,把这个活儿留给他做了。
弟看我们走进屋里,就说起了他们去看木耳的事,弟对玻格不满,说他们车到学校班车下车站时,玻格的车已等在那儿了:“神情那个紧张!”“三木跟我们说:‘别带我去中国……’什么烂七八糟的,才五岁的小孩儿,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弟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弟又对烨说:“都是你弄的,玻格火儿大了。好,你直接就要把孩子从学校拿走,不通过她,玻格当然火儿大了!”
烨看了顾城下,我心里在替她说:告诉玻格?那也得拿得走哇。烨没说什么,只说了声:“没那么严重。”
弟进里屋时烨对我说:“其实我也只想带三木走两天,我想到了城里再给玻格打电话。”
我当时困惑了一下,隐隐想起弟那天说的他一天死,烨两天回来,但没去留意。我想的是他们两人对玻格是不是都有些尊重、客气得过分了,为什么不能带上孩子就走呢?若干次他们去看孩子,我说带上三木咱们一起吃晚饭,一次弟淡淡一笑:“那不就带出来了吗?”烨也一脸的无可奈何,恨我懂装不懂似的:“你那不是吓唬玻格吗?带他来吃晚饭,你知道晚饭那叫dinner,我们想带三木出来遛个弯儿都不行,吃晚饭,那她不就让胖子回来了吗?”弟也说胖子看见他们高兴,又得赶紧收敛,跟他们说几句话,就跑去抱抱玻格,再来跟他们说话,再去抱抱玻格。如此我想真不如瞅个机会把孩子一下拿走算啦。
晚饭时轻松愉快,看他们谈说,利斯听不懂都笑了。平和地讲讲各种趣事,那个时候好得在一团梦里,真的只是在一团梦里了。每当那种时刻,我都会心生一种温暖,以为他们没有过离异也不会离异,所有不幸只不过是一时的错乱或者玩笑。
“咱们得先联合起来,把三木拿出来。”烨心情很好地说:“要是咱俩儿打,三木就是玻格的了,咱们没戏!”
弟笑答:“嗯,我得先想想和你联合还是和玻格联合。”
烨说:“瞧瞧,卖国贼吧?”
弟说:“那当然啦!放玻格那儿我还能见;你拿着一下就跑没影儿了。”
烨乐乐地说:“我还不至于那么恶吧?”又说:“我也不想离开这个岛。到时候你这儿放几天,我那儿放几天,老顾乡帮着你管。”
弟思索的样子,没答话。
后来弟说买车。利斯拿来《GULF NEWS》(我们岛上的刊物——《海湾新闻》),帮着翻上面的广告。弟说别找太便宜的,怎么质量也该相当于眼下这辆车;“别三天两头儿老修,一年半载就不能开了。”他说,很在行似的。
晚上送走烨后,弟回来情绪很好地说:“我先和谢烨联合起来,把孩子从玻格那儿领出来!”
看他什么都能想明白的样子,我挺高兴。
我说:“你是得想想,谢烨跟你甚是不易,不能怪她抱怨,就说养鸡,谁肯跟你吃那份儿苦?”
如果弟一时不吭声,我还会继续往下说;不想弟立即接道:“苦她是吃了,可那独有的乐趣她也享受了;她抱怨,可她心中的那份儿不可替代的骄傲建立起来了;真的,在欧洲走了一圈儿,一说养鸡,她多骄傲呵;跟别人比,她又抱怨又骄傲,就这么回事儿!”弟说着脸色就又有些惨的样子,最后冲我一点头,草草结尾似的转身走开了。
我愣在那儿,想着弟实在够刻薄的。跟着弟又转出来,问我是否已经在写了。我说还没正式开始,要求多久写完呢?弟想了想说:“一个月行吗?赶在出书之前。”打算一个月就出书啦,我想,看来烧书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出书的决定还是定下了的。我说:“那么快呀,我还不知怎么写呢。”弟说:“你就真真地写,越快越好吧。”
“真真地写”,我脑子里又转着这几个字。我相信李英没那么令人失望,如果能写出来,让弟觉到她依然是很好的,不必因此那么痛心也挺必要;我发愁的是如何让弟理解谢烨,因为听李英说起来,让她非走不可的最具体的原因是谢烨,我还要想如何解释×××,还要想烨不会喜欢写这一段的,那么尤其处在眼下的时候我是何必?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鬼使神差地认为,得赶紧腾出精力来,仔仔细细地想想这事儿,试试有没有路可以既“真真地”又让每个人都能接受地写出一些来,何况还能挣钱呢!于是我真就照弟说的,“越快越好”去了,连英语也没想起来说给顾城两句。现在想,那几天脑子里如果不是一直被自己逼着紧张地去转这件事,我应该可以多注意多关心顾城许多的……
10月5日 星期二
早上弟情绪不错,苦黄干皱的面色开朗了许多。弟说:“我现在觉得一个人过挺好。”
弟神色清朗透澈,忽然像他小时候要告诉我个他的新发现那样:“我这个人是这样,要是觉得谢烨一下成了外人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不碰心了,没知觉了。”
我心里也有种松弛,觉得他是过来了。
“说实在的,”弟神情又有些伤感:“我有点儿讨厌谢烨了,她多能呵。”弟稍稍强调了那个“多”字。“谁都说她好,说她好看、能干、贤惠,”弟说着笑了笑:“成楷模了,天经地义只能听赞美话,都景仰她,要不就都爱上她了。她其实是很虚荣的,只是虚荣得很有深度罢了。”
弟语调缓下来,有些痛心的样子。一会儿又淡淡一笑:“那次和她进超级市场,哈!”弟模仿了一个焕然大振的神色:“她那个神情,你不知道,我都不认识了,一逛五个小时出不来。”弟又一笑:“德国,那真是资本主义,庄重、豪华的资本主义,可能谢烨喜欢。”
“女孩子,真是水性杨花。”弟笑笑,晃晃半垂的头,还摸了下脑袋,像挺不好意思说这句话。“我现在知道了,真是水性杨花儿;你不信?这是谢烨自己说的,她说‘我这个人就是水性杨花儿’,她现在说话也敢放肆了。”弟停停,乐一下:“她现在就是,骄傲了。你不能说她一个‘不’字;你去说她个‘不’字试试?”
听弟冷静地数落谢烨这是第一次,我没去想他的道理,只想他是不是太刻薄了?现在想,他那是在进行一种自我鼓励,好告诉我尤其是告诉他自己,他已经能够轻松地离开谢烨了,他自己靠自己,已经找到了“路”。那时我实在是该想想,怎样助他一臂之力的;我怎么就不知道,所有那样的时刻,都是上天在给我机会呵!而我竟就随便地抵驳了他:“我干嘛没事儿说她‘不’呵?”
“老顾乡没原则。嗯——”弟半真半假地感叹了句。
——现在这句话竟实实在在成了对我的遣责,它一遍一遍地割在我重残的心上。那个时候,弟还那么好,普普通通地站着,普普通通地看着我说。我不该一直那么自卑、那么谦恭,我应该还像当年的姐姐那样站出来,和他说,什么都说,知道他,帮助他,把他领回家,领到能安住他睡上几觉的地方。可我太虚弱,太不勇敢,我不敢面对谢烨的一点点不是,不敢正视哪怕一下他的伤痛,即使它已敞在我跟前,其实是在盼我治疗的,我却躲,本能地绕开;我不敢承认他需要我,我怕他会突然惊觉地看着我:“怎么轮到你登场了?谢烨呢?!”我怕这种尴尬。
——我一松手放掉了他,一松手又放掉了他。上天把他最后的日子给了我,是要我拉住他的,我却一次一次地松了手。我的弟弟,我现在才叫出了“弟弟”,我记得你叫“姐姐”的所有日子;可是蔓延入骨髓的软弱却阻挡了我听你再叫一次。
——我们都太不好意思。可是你勇敢,你已经对我说了又说,你一次一次地不去失望地等着我,可是我只会沉默,只会似是而非地哼哼,我不敢贸然出来充当姐姐;弟,其实我是多么多么喜欢,多么多么不能没有你这个弟弟呀……
烨来了。我们还是去镇上。我还是做活儿,他们还是办些事。他们回来接我时,我还远远没完工,因为家里有客人等着,他们先回去了。等我回去时,他们还在和客人谈话。客人勾起了许多他们对往日生活的回忆。送走客人,弟、烨还有些兴奋,持续谈说当年的事情。那时他们想开个小店,周周折折终于没有成功。说着说着,弟便沉默下来。
之后他们去看孩子。回来后烨说木耳真的想跟顾城说话,顾城一说,他就直眼儿听。弟也很高兴,说今天教会了木耳说“站起来”,说木耳要学中文会很快,还说木耳的听力和他的一样好,说木耳的大脑袋“前奔儿后凸”也继承了他。
看烨那么快乐,就更觉弟早上对烨的批评都不对。但那样想如果能帮他离开烨,就随他去吧。我想我是不是有些纵容弟?心里不禁替烨感到委屈。
我做晚饭时,烨跟我说:“知道吗?没准儿顾城还想找一个。”
“可能吗?”我心里说。又想烨还挺在意的,该是情份儿还在。我说:“他上哪找?谁跟他呀。”
烨说:“嗨,你别说,这天下事儿无奇不有,那可就没准儿了。那些女孩儿,傻着呢,顾城一讲话,眼睛就直了。”烨学着直眼儿入神的样子。我看着烨笑了;烨也一乐:“真的!”接着又说:“不过顾城一讲话那是没治了,那就是纯粹精神,你没法比。可谁能真跟他过个日子试试?”
晚饭时弟说该算算账,把钱分一下。烨不很当真地说:“你以为你还能分到钱吗?”
“咱们没钱了吗?总不至于吧?我一直挣钱,挣了那么多钱呢。”弟挺冤枉的样子。
“你还花钱呢?你乱花钱的时候怎么不想?”烨当真起来。
“不就赌气买了一个头套吗?一千块钱。检讨过一百回了。”
“还去北京呢?”
“你说咱们没钱啦?”弟的样子惊讶又有些难过。
“分你四千块现金吧。”烨说。
我这时心里充满了疑惑并且还感到了别扭,几天前烨对我说起对小×的不满时还说他们这回实实地挣了一笔钱放在小×那里了……;她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她是完全不以为我会同顾城说什么的,或许认为我听了就忘了;她当时是想让我和她一起讨论个主意,看怎么能让小×从让她几乎不能容忍的关系中跳出来,我也没支出个招儿来;烨一向知道我不会给顾城多少关心的,至少是当然把她放在前面;现在我才会反省,感叹关心弟弟在那样一个长时期的潜意识里居然成了不洁。我当然不会对顾城说。可心里此时真挺不舒服。
“不过咱们又快有钱了!”弟声调快乐,神色都跟着灿烂起来。
“你想的。”烨的样子不以为然。
“××那儿广播至少一万。”弟说;烨仍不以为然。“一千分钟呢!”弟说得很认真,见烨还不肯拿出相信的样子,就说打赌,超过一万怎样,不到一万怎样。
我把他们的赌说给利斯听。因为饭桌上都说中文利斯就觉得孤寂,看他们说笑话说得样子挺开心,就想知道都说些什么。
跟着不久××就来了长途,一接电话弟十分高兴,××说少说可得三万马克。弟说他赢了,谢烨当输给他一万。我说人家又没应你的赌。烨说:“就是。”
弟去里屋。烨说起木耳和艾玛下“飞机棋”,然后说玻格管孩子有方,她想把木耳继续放玻格那里一阵儿。烨说:“你看,我的英语也不好,什么事儿也还定不下来呢。还是玻格管三木更合适。”
我说:“顾城还要和你联合起来拿出三木呢。”
烨有些火儿:“他那是愿望!他负得了责吗?”
我没了词儿。沉默了会儿,烨忽然说:“顾城说能不能让大×晚点儿来;你说大×的事儿我管得了吗?”
我心里一暗,直觉到又发生了点儿什么。于是小心地问了句:“你给大×打电话了吗?”
烨不置可否,一会儿说:“他给小纯打电话了。”
之后弟、烨在里屋做些什么事儿。走时,烨说:“你就别送了。”弟说:“怪黑的。”
烨刚才跟我说的话让我有点儿不安,我担心她跟弟一说,弟的心情要变化。弟很快就回来了,轻松的样子。
“哎,我真的可以离开谢烨咧!”弟说:“现在她来她走,我都快没知觉了。”
我也挺高兴,说:“这回真的超然了。”
“我想谢烨要给我胖子呢?我就跟胖子一起过。谢烨都承认胖子跟我挺合的。”弟很被宽慰的样子。
“她要不给呢?你说她是不是不该不给我胖子?她要大×了,还要胖子,她怎么什么都要呵?”弟这时说话已完全没有了前几天的沉重,真的彻底跳出来了似的。
我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但只会笑笑,不知说什么。
弟说想打个长途。我说早八点以前便宜,我可以第二天一早叫他。(现在想真可惜,就是不能同家里打长途,要是能够那该多好呵,妈妈可不像我这么糊涂,弟弟可以同妈妈直接讲话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呵。)
弟说:“哎,”一副有了主意的样子,“她要是就不给胖子,我就想法把自己嫁出去。我给对我好的女孩儿打一圈电话,谁要我谁要。没人要我就回家去一闷儿。”他这里的回家自然指的是回北京的家,他显然觉得小×的居留问题也不会是无期的,回家的前景总还是可以期盼的,他不会着急,他有的是事做,一本本写小说呵,想到他说的我也挺开心。
我说:“哎,你真想开了。”
弟说:“人哪,还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一想自己什么都不是了,就什么都是了。”
这晚上是我心情最松的一晚上,只可惜为写那篇东西又白白熬了一通脑汁。
来源:《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10月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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