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四)

10月1日 星期五

早起,烨如往地平和,挺高兴地同我说早饭的事儿。我心里多少有点儿惊奇,顾城那么多刻毒的话之后竟看不出对她的影响,我简直相信她是早睡着了;于是心情便也松缓了许多。

因为不用去做活儿,就好好坐着吃早饭。聊起过日子,我说最好的日子是挣够那么一笔钱,可以买一处恰好的房子,然后恰好吃利息能过,平日做些合心的事儿。弟问多少钱就够了,我随便算算,说十万买房,十万留着生利息。弟说“这本书”就能差不多,并且还想着叫我补写那些内容,说可以挣钱。聊着就觉得时光美好,所有弟和烨讲过的不愉快的事都如同不曾有过。

说起写书,弟便哀叹一本儿没写完就“闹离婚”了。弟说这书本来还在往下写,然后他看着烨:“写写,写谢烨脑袋上去了,谢烨罢工了。”

烨也不理他。

弟又说马上有好多记者要采访谢烨,在美国就被采访了一通儿;《英儿》书一出来,都不知道谢烨是怎么回事儿,书里最不成功和最成功的人物没准儿都是谢烨了。

烨还是没理他。

弟说《英儿》书是开放型的,可以一篇一篇一本一本往下续,颠过来折过去写一百本儿,说完在哪儿就完在哪儿,说不完就永远没完;下一本儿的主角儿该是谢烨了。

烨都没理他。

弟叹息这书太惨了,先不说别人看,让家里怎么看,让谢烨父母怎么看,又让英儿的父母怎么看。

我说:“刚看报纸,说你童话诗人呢。”

弟道:“不想当啥童话诗人了。”

我们都沉默了。

烨问起学校的事。我提议可以去学校看看。于是我们去镇上办了些事,买了些食品就去学校了。

弟很仔细地穿过学校,神情感动地看每一个孩子,像个老人。我领他们到了木耳的教室,正是课间休息,木耳意外地看见我们很高兴。他还是叫“谢烨”,我说:“妈咪谢烨”,他便试着重复了遍,他对烨咕噜咕噜说了堆,又去对顾城说。弟蹲下来听,又摸摸他的脑袋,看得那么入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应着木耳,问一句:“上课好玩儿吗?”木耳居然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说:“yes!”我们都笑了。弟说因为他听出“我是在问话”。

上课了,烨对走进教室的老师说她是木耳的妈妈,可不可以看看他们上课。老师高兴地答应,烨便同老师坐到了教室的前边。

我跟弟在外边等。阳光很好。不知为什么还是感到尴尬,烨不在我们都不会说话了似的。

弟说起李英,又轻轻地提起电话的事,说他三月那会儿在电话机边上站了四天四夜,想等一个李英的电话;“真怪了,电话好几次响了,是长途,可就是不吭声……”弟声音很轻。

弟一直猜想那是李英。可其实不是,那是×××。弟三月知道李英走了以后,一直期望能得到一个李英的电话,竟就干脆守在电话机边不动了,×××过去给谢烨打电话总是谢烨接,而此时换成了顾城,于是便不吭声,任顾城在那边儿着急地问“喂”或“ hello”,等快到一分钟时,他再放下电话。×××对我说顾城现在也说英文了;我极力劝他不要打电话,他却不以为然。而顾城在那边儿却是一直站着的,后来知道还一个劲儿地掉着头发。我看着弟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弟也看着我,像猜中了我知道些什么,但他没问。

弟又说他从柏林打电话回家里找李英,总是通了对方不说话,一次打在新西兰的深夜,接电话的却是一个男声,如他书里提到的。

其实李英那时走掉已经快两个月了,住在那里的只有×××了。×××不断接顾城的电话,只是听着,却不回答,也不放下电话。他对我说顾城在电话里喊“英儿”;我听得实在别扭。他还是不很以为然,又过了几星期搬走了。

我对弟说:“不是‘老头儿’。”

“是谁呢?”弟问。

我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是‘×××’吗?”弟猜着了。因为烨和英儿在弟面前都一直称×××为“×××”,所以顾城也只知这样称他。

我笑了,他还挺聪明。

“‘×××’一直住 Rocky Bay* 吗?”[*Rocky Bay:顾城在这里是指自己的房子。房址在Rocky Bay(中文可作石头湾)。此时此刻他大约已难以出口“我的”或“我们的”“房子”了。]

我说:“是的,不过这怪不得英儿。”

没想到弟竟接下去说:“我知道谢烨一直和他好,那回她一定要开车就走,我就知道了。”

“没那么回事儿。”我不愿他那么想。

“我这人有一种奇怪,”弟没睬我的话,“心里一个闪,就知道了,可上天告诉我的我不愿承认——”

“别乱往里钻。又犯老毛病。都不是些事儿。”我表示不在意他的话。

“呵,那会儿打电话的不是英儿,是‘×××’找谢烨的。”弟口气平淡。

我惊讶在知觉这件事上一直很迟钝的弟此时似乎可恶地敏锐起来。

“老顾乡瞒我,”弟说:“瞒我干嘛?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让他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再无所谓,还是要难过的,以后再慢慢对他说吧。于是我说:“以后再慢慢说吧。”

这里头的确还有另一个对弟来说会是相当复杂和残酷的故事。但作为我却一直以为是可以理解的,都有苦衷,也就都需要办法而已,谁也没有心存恶意。所以我想没有必要告诉他,徒添烦恼罢了。可我不知道还有很多机巧我和顾城一样地不知道,甚至比他还不知道,他和我一样地不说,与其说他是在卫护她们,不如说他是还在本能地卫护他自己的已经很弱很弱了的心。

“你说我们去德国的时候,谢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李英是要走的?”弟又杀出句,尽管声音很弱,却让我吃了一惊。我就那么看着他。

“其实我知道了,有回我们说件事儿,我一下觉到她是知道的。我说:你知道!她就火了。”弟很不开心的样子。

烨是知道的。他们临去德国时,烨很激动地对我说:“他要是知道英儿要走他就不去德国嘞,结果是德国是我要去的,英儿是我让走的,三木是我送掉的,责任都成了我的,太奇怪了。”当时因为从无可能听顾城说英儿与他们的事儿,所以只觉烨的话没头没脑。后来李英对我说起她自己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要走时,特别提到了她和谢烨“有一个默契”,她说“我觉得谢烨的意思是,我走了,她才知道她该怎么办”。这话也说得我莫名其妙。关于这些都是不可能也没有办法告诉顾城的,他不听单独说给他的话,所有信件都由谢烨去取并且拆阅之后他才看,除非是谢烨特意交他先阅的。他喜欢这样,他认为谢烨就是他。谁会在那种时候去对他说“噢,你错了,谢烨还有谢烨的事呢”?我给烨单独写过个条子,告诉她李英的话,附在寄给他们的简信中,信他们收到了,但烨没回答我的条子;后来我又在给烨单独的一封信中,提了句“英儿打算走”,也没有反应。烨有烨的安排,怎么调理顾城我不觉得我应当去干扰她,而且我也没有方法,我连问一下都难免心虚,毕竟在他们的关系中我应把自己当作是外人。

“谢烨并不清楚李英要走吧?”我含糊地说;“而且连我都以为李英为什么不能走呢?谁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呵?”我跟他打岔。

“李英要跟我结婚的……”弟眼大睁着、脸微颤着跟我说;好像吐每一个字都忍着疼似的。

我不以为然道:“她没这么说。”

弟脸惨惨的,又显得颇为宽容地:“嗨,女孩子……”我心惊地看了他一下,从没听他用过这种口气,直劲儿觉得不敢听,此时我们都须鼓勇气。弟说:“最后一晚上,英儿叫我和她一起过的,她说要等我和她结婚。我说‘我就想让你和谢烨好’……”

“你想让她们结婚!”看弟说得入梦一样,我感到害怕;几乎是捣乱似地打断了他。

没想到弟居然一笑,应道:“哎……”

看他的痴样子,我不知说什么好。

停了一下,弟叹道:“唉,我找的这两个人,人尖子,不光长得好,性子也可爱。谢烨对英儿是好到顶了,英儿是给压惨了,英儿多尖儿呀,她怕在这儿跟我还债,是,”弟对我肯定道。“我说‘咱们欠着谢烨的呢’,她就不高兴了。我不和她结婚,她就要我死;嚯,她那叫一个解恨,那叫一个痛快。她以为我坚持不住五分钟就得死掉或者疯掉,她没想到我坚持了五个月,坚持出一本书来。”弟冲我近乎凄怆地点了点头。

我不习惯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但一时我也无话可说。

“我是第一不瞎说,第二不挑着说。给她留个纪念吧。”弟松下来许多;“她不要我的消息,不要也得要了。不过也没意思;要是谢烨不反对,就真烧了它了。”我听着微微点了点脑袋,我想大约应该鼓励他一下,至少让那书先别全出来。

“你想这样写一个女孩子,我写,”弟使劲儿地说了那个“我”字。“我真是连死的梦都做不得了。谁不想有个好死呵,我的死应该是天国里的一幅画儿……”

我看一眼弟的脸,一时真有些害怕他会疯掉,就说:“别老说死呵死呵的。”我还想说“就好好过日子”,又一想,他会说那可不在他,在谢烨了;我不想引他又数落谢烨,于是一时不知如何劝告他好。

“那会儿去德国我想说不去,又说不出来,”弟自说自话;“谢烨想带三木去,我说带他我就不去了;我想她就会说不去就不去……我就不去了……”弟说着说着苦笑了下:“可是谢烨还是要去,说挣钱,委托书都写给玻格了,我真的感动呢,想着不真挣点儿钱对不起她和英儿……”

烨当时是很想去德国的,听她说过:“总还是有些功名心的。”或者:“我也该出去转转,休息休息了。”或者:“就像他以为的这样往下过啦?你不图名利,三木呢?也像你这样?”但她没提过为英儿的缘故。

我们坐在教室外廊椅上半天一句话地等着烨的时候,老玛丽走过我们,她很吃惊,跟着又打招呼。弟说面熟想不起是谁,我说:“老玛丽呵!”(老玛丽即《英儿》书中提到的老玛丽)

也许这一下又触了弟的痛处。弟说:“所有谢烨、李英的事儿你应该告诉我。”

我愣了愣说:“你不是叫我写吗?等我写出来你看吧。不要怀太多梦想就好。”

其实我知道他也不是不明白,他有多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梦想就有多期望这个世界上有梦想,他要构筑一小片天国来告诉自己、告诉世界是有的。一度连我都相信他成功了。相信了他的神力,就像相信谢烨这个名字一样。

一会儿烨出来了,我们一起走的时候再度碰上了老玛丽。我们都知道李英马上就会得知顾城、谢烨回来了。

午饭后,我们就那么围坐在长桌一端,随便聊天,阿城的风趣、顾晓阳的实在、艾蓓的好心、史明的仗义等等,顾城说了许多故事,烨显得沉默,但挺愉快,她显然也喜欢这时的气氛。这是我最美好的时刻,从来向往听弟讲故事,烨也是爱听的,来岛三年的时间,这样松心地围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不多;我沉浸在喜悦里,庆幸着弟是明白的,庆幸我昨天一夜对谢烨听顾城那通乱说将怎么受得了的担心竟是多余的;谢烨肯定从没有听过也从没有想到过顾城会那样地说她,哪怕十一百一呢,依她的性格和心气——我真是完全不能想象;而此时的情形竟又让我相信那些都是不重要的,可以不必再去忧虑的了。我不知道,顾城则更是一直都没能知道的是,那个晚上谢烨后来从阁楼上下来了,去找了已经上床的利斯,请他天亮以后帮她办一件事,要求是不可告诉任何别人,包括我和顾城;利斯听到这个“要求”没能答应。我是在一个多月以后才从利斯那里得知的,大大震动弟的话其实竟怎样地刺激了谢烨,也大大震动和惭愧那一刻我竟不仅没能成为她信任的可以帮她的人,反还居然变成了她要提防的人,以至她没能获得利斯的帮助。一定是那个晚上我听弟的讲话和对弟讲的话,让谢烨对我产生了顾虑吧。而此刻我是一点儿不知道,连前一个晚上都整个儿给忘到一边儿去了。

正在我说利斯的什么事时,烨离开座位到楼下去了。我和顾城继续说着。又说了阵儿,利斯从里边走过来,递上一个纸条用英文说“这个人上午来过一个电话”,我对着利斯写在纸条上的名字看了又看才恍然:“安琳!”弟说回电话吧,于是我照纸条上的号码拨,回答对方顾城、谢烨都在。弟接电话,说着说着说到了谢烨,安琳想同谢烨说话;我说我去叫她,便下了楼。楼下没人,通往室外的门却开着。我走出去,叫了两声,没回应。我觉得有些怪,想她可能下山独自散心去了。弟出来了,叫了两声“谢烨”,便跑向停车场,一忽回来说:“谢烨把车开走了,她要把三木带走,快叫出租车去找玻格!”

我说木耳不是在学校吗?还没放学呢。“噢,那就去学校!”弟说。我说去学校不如走去呢。弟说走去多久?我说快的话半小时吧,但叫出租也得这么多时间哪。我简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弟情绪严重得太过份;也不明白谢烨,刚刚不是好好的?去干什么了呢?我去跟利斯说我和顾城去下学校。弟说:“她就是走了,她把挎包也拿走了,所有钱、证都在里面!”利斯说他要开车去镇上,可以先送我们去学校。

我根本不信弟的说法,烨要离开,离婚不就完了,何必要这样突然走掉?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懂,我只能以为她是一时兴起,随便去办什么事或去什么地方散心,可独自把车开走都不说一下,的确是弄不懂。

“车就在这儿!停下!”顾城道。我一看,傻了,真的!是她又来看木耳吗?那完全没必要不告而别呵?利斯把车掉过头,停下,弟跑向木耳教室找烨去了。利斯开车走了。一会儿弟远远对我挥手,说:“在这儿呢!”我过去了,和他进了校长室。

烨正泪流满面坐在校长对面。我一下懵住了,不明白她怎么了,她真要接木耳后走掉?她是怕办离婚木耳会归顾城?不可能呵?那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直到那时及至到最后,顾城说的“她要我死不要离婚”这样的话都没有真能进入我的脑子,我想即使对于顾城也只是一阵一阵地,没能真正地真实起来吧,谁面对谢烨能忍心做出这种残酷的肯定判断呢?烨忧怨地看了我眼,我的心塌下去,到现在我还相信没谁能禁得住被烨这样地看一眼的。我顿时惶惑不安,直觉到帮助顾城破坏了谢烨的什么计划。我从来生不出第二个念头地听从、支持谢烨的任何计划,包括所有蒙混顾城的计划,我没资格反对她的道理——顾城你骗他太容易;你要不骗他就不容易了,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她当初去见×××时总是对顾城说她来我这里的,她到了×××那里总是打电话告诉我,以备顾城有事问她找她时,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我们的办法是我回答顾城,谢烨正在我这儿洗澡或做什么呢,我会叫她给家里回电话的;然后我再打电话到×××那里告诉谢烨,她便可以打个电话给顾城,说她已洗完澡或做完什么了。如此这般做,顾城从未觉到过任何异样。我不会以为这么做有什么不对,顾城是谢烨的顾城,如何对待顾城,谢烨当是最权威的;我的道德习惯也让我在每一件事上帮助谢烨而不是顾城。

弟苦黄干涩、皮挨骨头的脸上只剩下两道焦虑的目光,他衣冠不整全无仪表。他对校长惶惶地说,要我翻译,他说他是木耳的父亲,他爱木耳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跟着他又说他死一万次也不会让木耳受一星伤害。我觉得这末句话对校长说太奇怪,没给他照翻。他又说谢烨要给木耳找个后父,他不能同意木耳给她。我不想帮他说这话。他想起给安琳打电话,请安琳来做翻译。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安琳在城里,碰准了船到这儿也得两三小时以后,学校早关门了。

校长对我和谢烨说孩子是玻格签名入学的,他只能听从玻格的意见。而玻格我们都知道是不会轻易交还木耳的,除非顾城和谢烨联合起来,她也许会没有办法。校长再度试拨电话,说玻格还是不在。整个过程中烨一直哭,哭得人心碎。我和顾城告别了校长,烨迟迟在后,对校长泪流不断地说:“Excuse me, I'm very sad, too sad. (原谅我,我很伤心,太伤心了。)”“ Thanks lot for your kindness.(谢谢你的好意。)”校长疼爱地抱住她,说着安慰的话。我和弟走向公路。

烨走到车边上大哭起来:“我痛苦,顾城,我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我怎么你啦?”弟弱弱地说:“你要想离婚就说离婚吧?”

“离婚三木也判不给你,你知道吗?顾城!”

“那咱们就法庭上说吧,还不一定呢?你就这么一下把三木拿走,你不是让我死吗?”

“我让你死,我能让你死吗?你不死,谁能让你死!”

弟翻了翻烨,不吭声了。

“我紧张,你知道吗?这每根神经都紧张!”烨一直在大哭着说话,这在安静的小岛上,是非常不平常的,偶然驰过的车里,都会有人不解地看一下,中文是没人懂的。“我爱不爱大×,爱到什么程度,我还不知道呢!可是大×他那么爱我,他把什么都扔了!你也是个人,你也懂,我能不感动吗?可我现在连个电话都不能打!”

弟脸色更加难看,不说话。我提议回家。

到了家,弟垂着头进里边了。烨在长桌前坐下,我也坐下。我万分抱歉地看着烨。

烨边哭边说她真是因为紧张,说自从在德国被顾城掐了一次以后再就不能同他单独过夜了,她也没办法,她的神经出了问题。她也知道顾城不是坏人,她也知道他那颗心那份精神,但是她紧张,每根神经都止不住地紧张。

我本就没一点点念头认为烨走得不对,需要解释,可她在解释,在伤心的哭中解释。我有些惶然,不知所措,想安慰她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我说我真没想到,还觉得这两天挺好。烨说她一直紧张,进城两天想的全是走,刚才聊天她都没听见,只是想着赶一点的船。我张口结舌没了话,真知她要走本该是帮她一把的。后来知道她曾想叫利斯帮忙的时候,我真替她也有些替我喊冤,她如果告诉我,我会同利斯一起帮她的吧?我肯定不会告诉顾城的,我是帮她一再地骗过顾城的呵!当然我也应感激她没告诉我,因为那时对弟我太不在意,有意地不去在意,只因他的对立面是谢烨,我遇到他的问题就躲就绕甚至就顶回去,而终究我却注定要为没能关心他拯救他懊悔死心疼死的;不过她还是该告诉我,站在后来看,事情是坏得不能再坏了。谢烨想让利斯帮的是件什么事,我想我现在的猜想该是不差很多的吧。一切是多么地可怜。而当时,我只有傻傻地看着谢烨哭,谢烨一哭我就负罪,何况那是怎样一种美丽又深邃的哭呵,不用再说任何话,只是这样的哭,谁见了都会倾刻从心底里支持她。

我进里屋叫弟,让他来听听看看谢烨。烨要给大×打电话,要走,要干任何事他不可以不让。

弟正斜倒在他的地垫上浑身颤抖,涣散的目光打在地上让我一下心就紧了。

“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一下就走掉,就是这样……”

我喘了口气。弟顿了顿,抖着说:“她逼我死掉,老顾乡,你别不信,她说我会害三木,我怎么会害三木呢?我现在就乞望有三木了;她是逼我死掉,有三木我就不死了;老顾乡,你别不信,她一走我一天就死,她最知道;她两天回来,她会哭,她什么都要……”

弟又顿住了,片刻变成了长长的气音:“她说我会害三木,……”跟着他哭了出来,终于听见他哭了;“她说我会害三木,我怎么会呢?……”

我站那儿停了下,只是为等他稍平和一点儿。我没理会他,心里还直劲儿怨他说话过份,如果让烨听见多么尴尬;我又着急着烨在外面,我说来叫顾城的,却叫不出去,让烨怎么想?刚刚有可能缓和,别又生出乱来。

现在回想才觉顾城真是可怜,一直一直就不能被我在意。至少有一次我应该拉住他的手,对他说:“没关系,有我呢,我们一起想办法。”现在我相信这会是他需要的,他也会接受的。可是我没有,直到最后,一次半次也没有。我怕着躲着,似乎接近、体贴下弟弟,是件会伤害他人的不应该做的不光彩的事情。现在我甚至还相信,他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回到岛上时,对我都是抱着希望的:到底是他唯一的姐姐,是他《铁铃》中向他“挥起手来”的姐姐呀,理应可以帮助他。他从来不懂到底如何面对社会,只乐得谢烨替他面对;当谢烨也成为社会时,他该怎么办呢?

那么不容易他才对我说出一些,那不是轻易能说的,对烨说不通了,才会对我说;对谁他也不会说;说谢烨也有不好,说谢烨也造成他的痛苦,只要他说了,他也就该死了。可我没有理会他,没有给他星点儿他最后期望中的回应。我实在是比他还虚弱,他到底是说了,而我明明知道却想也不肯去想,碰也不敢去碰;他还知道面对,我却只期望绕开。

我焦急地站了站,就叫弟去听听谢烨说,弟站起跟我出来。

弟坐在了烨的对面,烨将泪眼瞥开。沉默之后烨开了口,说真是和他过到头儿了,她太累太累了,要换一种生活。她不希望他死,“我干嘛希望你死呀?”“我希望大家都快快乐乐,人人都快乐了,我也就好了。”听烨这样说,我十分感动。

弟垂着头,听到后来说:“雷,我真是因为跟你过了十年了,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它在我心里永远去不掉了。我是跟你过惯了,我想你再跟我过半年呢?我就进极乐世界了;让你最后看看我的爱,看看我们塌塌实实的日子。可是你拒绝了,你是觉得半年太长,还是怕我不死呢?说死不死让你烦了。心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总该还留些情面吧?我们过了十年了呢;十年在我心里是天国了呢。就把这个天国好好地留给我吧,我还能活下去,像老顾乡那样学学开车,学学英语,活到哪一天再说吧……”弟顿住了,又说:“你可以打电话,打电话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告诉我;但关系到我的,你什么时候走,大×什么时候来,这些你要告诉我。”弟十分认真地看着烨,等待回答。

烨“嗯”了声,神情沉重。

“大×真的会来吗?”弟忽然问。

“我怎么知道?”烨又显得恼火。

“你要走,能不能慢点儿,跟我办完了离婚再走?”

烨不吭声。

“你不能让我不明不白!……”弟面色又发紧。

我赶紧着急地看看他。弟顿住了,咽了口气,缓了缓说:“我就相信你了,再信你一次吧。只是你给我留条路,你走呢?或者大×要来呢?都慢一点儿,等到你跟我办完了离婚。孩子再商量吧,我建议暂时还放玻格那儿,我们都可以去看,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我会开车了,就自己去看了。这样呢,我把你整整地留在心里,把我们的十年整整地留在心里,就留给我这一样东西吧?”

弟询问地看着烨,烨头半垂着被一只手支着额顶,没有回话。弟继续说:“大×可以来,但是你打电话告诉他晚点儿来。我总不能大×来了以后还跟着你去办离婚吧?要不就是你一下走了,把我撇下了,我们十年的婚姻还没完,我算什么呢?我们的十年还应该是好好的,别把它弄坏了;干净地、整整地留给我,好吗?”

弟那么那么柔弱又热切地看着烨。烨点了头。

“以后我不能再见你就可以不见了。”弟又轻轻加了句。

一会儿我说该去接安琳了。于是他们去接,之后去玻格那里看木耳。顾城天天都忍不住地想去看木耳。

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安琳两年没见,神情开朗了许多,有说有笑,还给利斯当翻译。她在奥克兰大学学中文时曾是顾城的学生,后来成了顾城和谢烨的朋友。

之后,烨同安琳在隔壁说话时,弟忽想起垂下头让我看他的头发,我心惊地看他一直黑发浓密的头顶竟已空空旷旷,只有不多的发丝可怜地虚伏在上面。我没说出任何话。

弟抬起脸对我惨笑了下,我会意那是在想告诉我这半年里,他经历了多么可怕的磨难。可我还是没说话,并且转身走了。那架势,好象是弟弟就不能同情,而且在有谢烨的时候,他甚至就不该是弟弟似的。一个个将注定让我永生永世痛惜不已的时刻就是这样过去的。现在想那是因为我处在十年的惯性里吗?十年前不是这样的,我们得是最好的姐弟了,他从来叫我姐姐,我从来叫他弟弟,再大再小的事我们都要一起说一起吵一起急的,我们那么喜欢在一起。后来我见谢烨,谢烨也称我姐姐,让我不好意思也让我深深感动。弟在上海结婚,我再见他们时就忽然变出了一个“老顾乡”,“姐姐”就再也听不到了,我也就没办法再叫他“弟弟”,而生硬地叫“顾城”了。仔细回想,的确从此就再没有同弟单独地讲过哪怕是一句话了。

晚上烨和安琳住在弟的小屋,弟睡到了烨的阁楼上。我想是不是真可以考虑下如何去写写弟希望看的文字,想想没有头绪,忽然心里一闪,跳出了烨星期二早上的话,不禁一惊,她走真是打算顾城死的?她知道顾城不会伤孩子却要那么说是为了有理由带走三木?只有带走三木顾城才会死,有三木在顾城至少知道烨还会回来,他又有三木,便不会死,那烨就白走了?烨走的目的就是顾城死?她说过,只要她一走……她走还会回来,回来在顾城死的时候?那时她会是个悲伤的遗孀吗?她会说顾城死在《英儿》书的原因里吗?她还要《英儿》中她的形象吗?她想走想了好几天了,早上去学校就已有安排?……我像中了魔一样浑身出汗,被自己突发的邪念惊呆了。跟着我看见的是烨淳厚美丽的微笑,那种光明的照耀让我顿时自惭形秽,我本能地撇掉这些念头,它们也再没跳出来,直到完全于事无补的时候……这是惊人的一刹那,如果我敢于持续下去,大概所有的现象就可以联系起来了,包括顾城对我讲出来的话,那我就该有一个清楚坚决的态度了;可是这对我也许就是不可能的,可怜顾城摊这么一个姐姐呵。

来源:《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10月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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